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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复生花


清和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发展成了这样。

        似乎是从做噩梦开始,“我难过”、“我怕黑”、“今天见到了很丑的大前辈”……奇怪的理由纷至沓来,最后莫名其妙就从两个被窝变成了一个被窝,苍典甚至早早就会自觉主动地躺下来、眨巴着眼睛期待地等待他共寝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炎热的夏夜,当清和再一次因为身后紧贴的躯体和箍着自己腰肢的手臂而惊醒时,他终于忍不住想道。

        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我记得我们过去做朋友时,它从来不是这样的。它到底想要我陪它做什么事?

        清和并非没有感情,只是同更为庞大、更为浩瀚的那部分比起来,情感的那部分实在是太小了,几乎像是洒在海水中的一滴盐。他的情绪波动虽有,基本上也只是昙花一现。他理解不了种种亲密举措所代表的深层原因,纵然模仿的本事已炉火纯青,也只能机械地根据“规则”照章学样。

        用绝对理性的方式去揣摩感性本就是行不通的事。他在开始就选错了路径,纵然已本能地觉察到不对,后果也只会是一错再错。

        “好热。”

        他最终也只是用手肘推了推身后熟睡的少年,并没有真的从对方身边离开去另一张榻上。

        “往那边睡一点。你贴着我,我睡不着。”

        被他捣到的少年发出一阵模糊的呓语,脑袋在枕上胡乱地拱,最后还是贴到他的肩背上,旋即发出了一声极为满足的叹息。

        清和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炉上烤,偏偏这团火还很不知分寸,简直是他见过的最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咬了咬牙,用手去掰苍典紧紧圈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几番努力之下,终于把苍典从梦里弄醒了。

        修士少年茫然地眨了眨眼,在耳畔青年略显粗重的急促喘息中抬起头,更过分地贴近过来:“你怎么了?”

        “……热。”

        清和咬牙道。

        “太热了。能不能离我稍稍远一些?”

        苍典“啊”了一声,讪讪地放松开手,自己朝榻的另一侧滚了滚:“对不起。我,我最近总是梦见在捞东西。”

        他总是有这样或者那样的理由。反正在清和眼里,真正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就是发疯,莫名其妙非要在大热天弄个热乎的人放在怀里抱着。

        “兴许我们应该继续像之前那样分被窝睡。”清和道。“已经是夏天了。我们继续贴在一起,真的会很热。”

        他说着,人已经从榻上坐起来,拿着堆在床头的衣服往窗户下的一块空地走去。

        苍典紧跟着他的动作支起上半身,一张小脸在月光的照耀下透着萧瑟的落寞。

        “对不起。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他泫然欲泣道。“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害怕……”

        清和的动作僵住了。他被苍典搞得头皮发麻,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对方是不是真的在流眼泪。

        总之……不管是真是假……

        他好像确实很难拒绝苍典的所有请求。

        算了,还是明天再说罢。

        他又折返回床边,默默躺回原处、将手搭回肚皮上,两眼望着被月光照得影影绰绰的帐幔想。

        明天找简叔则,让他想办法弄一块可以当床使的平整石块。当铺盖的皮毛也得换掉。

        真的好热。

        第二天清早,在天际刚浮现出一抹鱼肚白时,清和就想办法从苍典的胳臂间挣脱了出来。

        他揉着自己尚存痛感的腰侧,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失却搂抱之物后开始哼唧的少年。见苍典还在胡乱摸索、睫毛簌簌乱动,他连忙将旁边的衣服拿起团做一团,瞅准空隙塞到了苍典的两条胳膊中间。

        “日安。”

        他逃跑一样从房间溜出,在游商客栈转了好几圈后,方才去后院寻找正在练武的简叔则。

        “我有事想拜托真人,不知真人能否赏脸?”

        游商们的采购事宜尚未结束,简叔则就一直呆在游商客栈里,每日寻由头找苍典比武说话儿。不知他是否已主观认定苍典是他的孩子,总之他对待苍典向来很客气,连带着对清和都颇有种爱屋及乌的礼遇。

        “有什么事?”

        他果然彬彬有礼地收了剑,扭身问站在门楼内的清和。

        “只要我能做到,阁下直说就是。”

        清和便将自己对平整青石的需求诉说给了他听。

        简叔则听完,似乎有些不能理解,抱着剑问道:“你的意思是,需要一个足够一人躺的青石?”

        他用两只眼睛将清和上下一扫,目光尤其在对方脖颈上的青藤纹路处停留了会,旋即说道:“是和仲典吵架了么?石头我自然能找,只是找到后,你想要带走,却又是麻烦事了。”

        “暂时用用罢了。”清和叹气道。“夏日炎炎,我也贪凉啊。”

        两个人你来我往,又在一处打了会机锋,清和自去外间商贩处闲逛觅食,简叔则则收起武器,回自己屋中拿灵力烘水洗了把快澡。

        苍典睡醒出来,发觉客栈里没有“种子”的气息,便知道清和又独自跑到外间玩耍去了。他抬手挠挠头,仰躺在床上放空片刻,旋即坐起身,拿银饰将头发胡乱束成一束,甩着马尾辫蹦蹦跳跳地去找简叔则。

        “你看见清和没有?”

        他往简叔则的屋子里一站,头一句话就问的是自己的朋友,第二句话才总算是正常的问候:

        “道友早。”

        近日天气热,简叔则虽还穿着长袖衫,却也不再戴他那些毛茸茸的帽子,可又受不了额头空荡荡的感觉,便转而用草编了二指来宽的绳带固定绒发。

        听见苍典不客气的叫唤,他叹了口气、指了个树墩让他坐,自己继续编发戴发带,末了还要悉心地把鬓角不太顺滑的散发理平整,这才走到苍典身边坐下来。

        “我觉得你应该知道,即便我真是你的父亲,我也没有管教你的责任,更没有帮助你追求伴侣的责任。”

        他抚摸着自己拇指上的青铜指环,对瞬间变成红色的小少年说道。

        “我喜爱你的母亲不假,但我心悦的只是她。我可以帮你们解决生活上的困难,但不会管你们小孩子的感情问题。在这方面我不提供帮助的。”

        “我……什么叫感情问题!我们是好朋友!”苍典叫嚷道。“而且他那个身体……我是在担心他!”

        简叔则看着他虚张声势的样子,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于是颇觉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现在和我当年真像。”他嘲笑道。“我当初追在桑秦身后的时候,也是这么对其他竞争者讲的。——不过我要比你清醒一点,我知道我是在骗他们。毕竟谁会觉得我这么个小孩子也有那种心思呢?”

        他指指自己,又指指面红耳赤的苍典:“几千岁的小孩子。哈。”

        苍典支支吾吾、张口结舌,口吃的毛病又开始冒头,以至于他不得不从简叔则这里落荒而逃。

        他蹲在自己的房间里,两手抓着辫尾,一遍又一遍回想简叔则的话。他把自己憋得脸蛋通红,嘴里却还要喃喃地否认:“他就是不喜欢我!他就是烦我!笑话我!……他嫉妒我!”

        他心烦意乱地绕着空屋走了几圈,又回到刚刚的墙角蹲下,咬着指甲想清和的事情:“他怎么突然跑掉了?不会真是因为我总缠着他吧?……可是我不每天贴着他输送灵力的话,‘种子’很快会枯掉的呀。”

        他在这头胡思乱想,那边清和已经找到了一户订做竹席的人家、花钱订制了两卷席子。从匠人家中出来后,他又闲逛一会,到游商处买了张箜篌,带着箜篌和记录的谱回了游商客栈。

        简叔则此时已去山间游猎,游商们也各自去做生意。客栈里除了做工的凡人,就只剩下了苍典一个。

        清和走进卧室,发现苍典正叼着一根草芯、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呜呜”吹,不禁笑道:“真巧。我刚买了个乐器准备学学,你就已经奏起乐来了。”

        他走到苍典身边跽坐下来,将自己匆忙记下的谱子在面前摊开,有模有样地铮铮弹奏起来。

        苍典道:“这是什么曲儿?还怪好听的。”

        他咬着草茎,饶有兴致地旁观清和弹箜篌,摆放在膝盖上的手指也情不自禁地打起节拍。

        清和笑道:“是那卖箜篌的商贩弹的曲儿。她家应该是和伶人相熟,所以会的音乐挺多。我让她慢慢地弹了几首给我听,顺便拿自己的法子把弹法记下来了。”

        他说完,将箜篌推到苍典的膝上,示意苍典也试试弹奏。

        苍典胡乱拨弦演奏一通,自创了曲五音缭乱、六律不齐的绝世佳作,得了清和好一通鼓掌称赞。

        他有些脸红,将箜篌推还给清和,说道:“不弹了,不弹了。我没这个奏乐的天分,还是交给有天分的人来罢。”

        他蹦蹦跳跳地出去,很快又兜回来,怀里还抱着一大本草叶书。他贴着清和坐下,将草叶书翻开,一边继续上下咬草茎玩,一边摆出了认真学习的作态。

        清和问他:“你从哪里弄来的书?这么大本。”

        “不聊天。学习呢。”

        行吧。不聊天就不聊天。

        清和身形板正,继续弹那才到手的箜篌,眼睛却还不断再往苍典手里的书上瞟。修士用来书写的文字和凡人的文字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套体系,不过这对清和来说不是什么难题,他一眼就看到了上头的内容:“心者,君主之官,神明出焉……【《黄帝内经》】”

        修士不会生病,就算生病,这种针对凡人编纂的医书也全无作用,更何况现在根本就没什么医书,尤其是这么大块头的医书……

        清和一怔,眼前旋即浮现出了小少年四处叩问求医、拿笔记录编纂的场面。

        医师们在族中地位通常也不算低,就算面对的是修士,她们也未必就会放下身段。清和几乎都能想象到,小小一个的男孩上门请教,会遇到巫医们的多少白眼;他在避着自己记录这些东西的时候,又是花费了多少的气力……

        这完全不是他们约定过的内容。苍典完全可以不这样殚精竭虑的。

        他为什么要做这些额外的东西?

        手下的箜篌发出了一连串刺耳的杂音,旋即从膝头滑落,在地面上叩出一声闷响。苍典被这动静惊动,扭头去看清和,便见自己的朋友神色恍惚,瞧着竟像遭受了很大的打击。

        他惊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同时手已经伸过去,预备趁把脉的间隙再为对方输入一些灵气。

        清和恍惚摇头道:“我不是……你为什么……”

        他定定地看着苍典,仿佛透过这副皮囊瞧见了里头的所有心思。苍典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下意识想要闪避,这时他才忽然一笑,眼神旋即温柔了下来。

        “我知道了。”他说。“谢谢你。”

        谢谢我?

        苍典一头雾水。

        为什么要谢谢我?我做了什么值得感谢的事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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