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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26.交易


“总的来说,两个忙需要我们帮。”

        天色渐晚,照明条件已经不太适合我们连夜下山。陆一鸣身为暂时的掌派首席弟子,便做主给我们俩开了两间上等的客房。

        衡山派这样大的体量,所谓上等客房自然也很是气派,但是这样的规模一旦失去精心打理,立即就显出一种与豪华装饰同等级的衰败。客房又大又空,屋子里只靠两盏玻璃圆灯照明,因为灯油不足,灯罩里不时闪过明灭的烛影。

        床榻两边垂下来的青花帐子更加显得屋内幽暗非常,我不自觉心情有些压抑,下意识向更有人气的地方倾斜,平淡说出了方才与衡山掌门人之间发生的交易。

        “第一个忙,他希望我们找到他失踪的小妹,莫小贝,”我咬了口陆一鸣送过来的山枣,被酸得差点儿飚出眼泪,嫌弃地扔到了一旁,“第二件事,他要到京城投奔一个可以容下他的帮派,所以希望我能找几个人护送他们一程。当然了,他们给了很不错的委托费用。”

        白展堂坐在床上,两条长腿依旧不照规矩地曲在榻上,闻言眉眼攒出一点不解。他看上去像是纠结了一下,还是很直白地问了出来:“多少?”

        我竖起三根手指:“衡山派所有的东西折卖下来,不到三千。”

        白展堂挑了挑眉毛:“不太值当。”

        他脸上那副毫不意外的表情让我有点儿意外:“不够么?在京城,三千两都可以买个铺子了。哪儿的物价能比京城还高啊?”

        白展堂随手把桌上的灯拉到我们中间,也让他衔着一点儿漫不经心的容色被火苗勾勒得更为清晰,像是日影留下的最后的光斑,与他葱茏的眼睫依依惜别:“按照道上的价格,找一个内乱中失踪的,毫无线索的小女孩,外加护送一个名声倒地的重病号和三个武功不行心眼又全写到脸上的菜鸟,这两件事儿低于万两,没人肯接。”

        说到这儿凝了我一眼,沉吟片刻,露出一个有点儿肉痛的微笑:“更何况就这点儿钱,还要咱俩平分,可以说这一趟如果真接下来了,我血亏…”

        “不用,钱都给你,咱俩不平分,”我打断了他,有点儿鄙薄地抱住了手臂,“就这点儿银子我怎么会看在眼里?这些都给你,我向他要了一件别的东西。”

        白展堂眼睛刷一下亮了,但很快,他的表情就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这就不对了,我们郭捕头几千两银子都不放在眼里,那是什么东西打动了您的芳心,让您答应帮他两个闲忙?别告诉我是发扬六扇门精神,您老可不是这么个做派。”

        那也是,我思想觉悟再高也是有上限的,平白无故给人打白工实在不是我的作风。我犹豫了一下,想要到手了再说,但是眼看他漫无边际地瞎猜,已经往内门秘籍和传世明兵方向一路狂奔去了,还是认真道:“我向他要了一份请释书。”

        白展堂猛地愣住。

        不怪他反应这么大。请释书这个东西,分量还是很够的。一般都是针对某些罪大恶极的囚犯,江湖各名门正派联合上书请求赦罪或者无罪释放。六扇门作为管辖协调江湖纠纷的特殊部门,还是很给这些宗门面子的。唯一的难题就是,想要真正的无罪释放,需要相当一部分人出面求情,而且每年都有限额。六扇门收到的大部分请释书,最后也只是起到了减轻少许量刑的功用。

        不过这也问题不大,凡事只要肯做就会有希望。白展堂期待自己能够洗心革面,那么只要我们共同付诸努力,这个目标实际也不难达到。

        我知道他心情一定很激荡,难得耐心地等待了一会儿,才尽量温柔地解释:“当然,一份请释书的分量还不够,不过不要紧,以后肯定还会有机会。只要咱俩配合,不愁回京前办不妥这个事儿…”

        泠泠的玻璃光,与温暖的火焰交织重叠,给人以前所未有的安慰。屋子里也渐渐黑下来,在这样幽微的环境里,和信赖的人随便讲几句话,都能起到冷天吃热汤面一般的熨帖。但是白展堂的情绪很难捉摸。他眼眸深沉,眉心微凝,目光意味不明地停驻在我的面容上,不像是兴奋,倒像是陷入短暂的未知的迷惘之中。

        过了很一会儿,他才轻笑起来,深色的眼珠稍抬,微妙地凝在我的脸上:“…为什么?”

        我有点儿不高兴:“什么为什么?我哪儿说得不清楚?”

        “不,你说得很清楚。我要问的是,为什么要帮我?”

        白展堂和往常一样,眼睛里含着笑,只是这笑很淡,像是一层将要消融的春冰,几乎要维持不下去:“我是个戴罪之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而且真要计较起来,咱俩认识的时候也不算长,六扇门的人个个儿爱惜羽毛,怎么你会这么不惜力气地帮我?”

        我一滞,有些被他的直白噎到。

        其实我是主张人际交往之初最好有一回坦诚的促膝长谈,这样才能更好地、顺遂地进入下一个阶段。但这次预料之外的坦白还是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把两只手搁在膝盖上,感受到薄汗透过浅色的春衫,层层地要往心里漫延。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要修饰出一番绝佳的措辞,让他从此再也不会提出类似的问题,用来质疑我们之间坚不可摧的友情。

        他作为一个身份不清白的贼,时刻怀有不安是正常的。我允许他质疑这份友情的纯粹。对于朋友,我不会吝惜这一丁点儿的包容和耐心。

        “首先,我没什么朋友。我爹娘管教我很严,基本没什么自由交友的空间。所以有一个朋友对我来说是期盼已久的事情,你要是处在我这个境遇里,当然也会对朋友很好。”

        白展堂眉头微松,蓬松的发顶随之轻轻点动一下,自然地昭告了他此刻表示认可的心境。

        “其次就是,你说你翻不了身,就真翻不了?我偏不信这个邪!”

        我斗志满满地一握拳,把手心一点汗给擦净了,伸手去拍他的肩膀,不料屋子太黑估计失误,反落在颈上。他竟也不躲,只顾静静地望着我。倒是我感受到他颈项上微凉的肌肤,小指下意识一蜷,不好意思地挪开了:“我从来不觉得你恶贯满盈。你有改过的心,也肯付出行动,我为什么不帮你?这和我们认识多久又有什么关系?”

        白展堂垂下眼睫,依旧不为所动。

        这个时候了才能看出他原本也不过是个年纪不大,天资卓越却又资历丰富的年轻人。他很固执,当然也很不肯轻易改变想法,这一点从他紧抿的薄唇上就能窥出一丝端倪:“你这还是说不通。你怎么就笃定我是个好人了?我要是两年前就算计着接近你,你个小丫头能看出来么?你就这么相信我没有什么不良的居心?”

        啧。

        我开始烦了。

        “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无语,“怎么脑瓜子就那么不开窍?你记住了,你要是真敢算计我,我不把你脑袋给拧下来我算你本事大。”

        有时候我真怀疑白展堂是不是有点儿受虐倾向,我刚一露出狰狞面孔,他脸上登时就流露出安心的神色:“哦,你这么说我就明白了。”

        我真想给他两拳。

        天色越发黑,我也不好再继续待在他房间里,简单敲定了一下接下来的计划便抬步要走,一向通身懒骨头的白展堂居然站了起来,神态轻松:“我送送你。”

        我:?

        “我就住你隔壁啊大哥,就两步路,用得着吗?”

        他坚持:“要送的。你白哥向来这个礼数不能坏。”

        这个时节正是缓缓迈入初夏的当口,白天逐渐增长,夜晚的到来也随之显得拖沓而从容。春末初夏的月亮也是很温情的,盈盈的,柔肠百转的一点儿月痕,小巧地挂在天际一隅。暮色柔和得像一条墨蓝色闪着金光的毛毡,远处还传来夜枭咕咕的低鸣。可以想见明天一定又是一个春和景明,欣欣向荣的好天气。

        白展堂依偎在门前,目光柔软,神情认真,显得格外的缱绻多情:“…我会好好努力的。”

        努力什么?

        当然是努力配合我,将功抵过,折消他的罪行,尽早地过上理想中普通而又安心的生活。

        我笑了一下,迟疑了片刻,还是伸手去握他的手腕:“嗯,我相信你可以的。”

        白展堂一贯爱穿雪白的短打,腕上戴着铁质的护腕,用黑棕色的布条紧紧扎住袖口。我原本的预想是握住那冰冷的护腕,给予他足够坚定的支持,但是入手的却是拥有同样温度的宽大手背——他不知何故微微动了一下,肩膀向上提,顺势轻轻捏住了我的手指。

        月芒流转,他清隽,倜傥,略带傲色的容貌带着一种不可逼视的辉煌英气。他的脸上诞出一缕笑,英俊得不切实际:“…那就好。多谢。”

        这句谢我没有推辞。

        我们心知肚明。若非白展堂涉足其中,我不可能轻易答应莫小宝的请求。我并非同情心泛滥的人,对他的遭遇我只想感慨一句因果报应。答应帮他找找失踪的妹妹,都算我的职业良心在这一派黑暗的前景中闪闪发光。

        山经小路曲折稀疏,在漫天朗星的照耀下一望无垠,流水般潺潺向前涌去,显出一种别样的安宁。

        我连夜下山,对着月亮许下宏愿,希望月亮娘娘看在这是我第一回大胆薅人羊毛的份上,保我旗开得胜,千万可别出岔子。

        山间没有打更人,我只能凭经验,判断约莫已是三更天。

        羊肠小道的尽头,自然便是白天我们歇过脚的茶棚。茶棚是无谓什么门不门的,拢共几张桌椅一顶毡顶,毡顶底下悬着茶牌,正对着一面雪白的迎客幡。静夜无风,幡旗委顿地紧紧贴住旗杆。我好心地顺手剥开,看它重新抖擞起来,才慢悠悠地走到茶棚旁一间紧闭的小屋前,轻轻敲了敲门。

        屋子里住的自然是茶棚主人。这些小商小贩习惯早起,夜间也警醒得很,很快里面就传出迷迷糊糊的招呼声:“来了来了…”

        门吱呦一声打开,茶棚老板睡眼惺忪,一只胳膊还在努力套外套袖子,虽是半夜被叫醒,脸上却没有什么怒气,待到看清我的面容,下意识露出一个略带不解的殷切笑容:“哟,是您呐,您大半夜来这儿是干嘛…”

        我挥手打断了他,低低念出:“相逢意气为君饮,一杯了断是非根。”

        老板脸上的表情顿时变了。那种市侩、小心、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的烂好人的笑容如同一盏残茶,被他干净利索地泼进了山坳。他虚掩了房门,抬手将我迎进茶棚最里面一套桌椅上,恭肃地束手站立一旁,低垂下眼皮:“不知大人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真不愧是干谍网的,素质之高,丝毫不亚于京城同行。之前我老觉得好像谍网的存在没什么意义,京里几个帮派,都叫情报人员透得像个筛子一样,大家习以为常到了身边不埋伏一两个间谍就不能证明自身价值的地步。眼下我才明白掌握一个信息来源渠道到底有多爽,不由抿出一丝笑容,屈指敲了敲桌面。

        “打搅你清梦,不好意思。只是我白天实在抽不出身。有一件事需要问你,衡山派莫掌门的妹妹莫小贝,你可曾见过?”

        老板人约四十上下,有着很适宜做生意的和气脸。但这张脸在冷然的月色下也能板出肃穆得近乎冰冷的神情。

        他宽大却不臃肿的身躯微微弓起,眼睛细细眯了一下,似乎是迅速回忆了一番,才用肯定的语气回复:“见过。十七天前,她被一小波人护送下了山。住进了镇子一家不起眼的客栈里。头几天还有人会去客栈看望。直到后来某一天,这些人再也没有出现过。莫小贝在客栈守了三日,最终还是离开了。”

        “走了几天?往哪个方向去了?可有派人追踪?”

        老板抿了下嘴唇,这一点儿表露的情绪足以看出些什么,可这也很难担保是不是他有意为之:“走了两天。行迹大约往西北去了,属下并没有派人追踪。”

        “啊。”我也不太意外,西北最近的镇子就是七侠镇,小姑娘八成也听闻了一些掌门夫人云云的消息,去投奔自己名义上的新嫂嫂了,倒挺机灵。我也就随之兴致缺缺地多问了一句,“那你为什么没有派人跟着她?”

        我实在是随口一句,不料下一瞬息老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深深垂下了脑袋:“属下失职。”

        …啊?

        我手指一跳,差一点儿就要不安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在审问犯人时也被跪得不少,犹豫了两息,尽力稳住声音,抬手把他叫起来:“可以了。你平日辛苦,这一回不罚你,你派两个人去往西北方向追一追,最好和七侠镇那边取得联系,对一下看人在不在。最迟明晚给我消息,做不做得到?”

        老板平稳地接受了。哪怕我自认为足够平心静气,他还是连伸手拂掉膝上的灰尘都不敢。我复又问了他几个问题,得到了较为满意的答案之后,想了一想,留下几两碎银子,权当自己照顾生意吃了顿夜宵。老板默默收好,只是在我起身准备告辞后,突然出声拦住了我:“不知大人在京中哪一位掌柜手下供职?”

        我捏了捏鼻梁,下意识掩过心中浮起的一丝心虚:“我在二掌柜名下六合楼供职。”

        自己给自己打工,没毛病。

        老板态度温良地点了点头,目光非常轻地在我身上打了个转。我挑了挑眉,心想这个时候再来验证身份有点儿为时已晚,老板这边已重新谨慎地低下头去:“京里有一条口讯给您,原要传给七侠镇辛丑十七。今儿既然见到您,属下便直接告知。”

        可能是袁荣来督促我干活儿了,我摆摆手,不以为然:“什么话?”

        老板脸上一派波澜不惊,充分展示了身为一名暗哨合该拥有的专业素养:“京里说,‘罐子里的糖,别忘了吃。’”

        ……

        见了个鬼的“糖”!

        我人都不在京城,居然还逃脱不了被逼着吃药的命运。我忍了几忍,心想用袁荣的暗线去骂她好像不太合适,只得揣着一肚子火气,拂袖而去。

        这么一趟折腾我是不用想着回去补觉了,干脆在镇上找了处最高的房顶坐着,气了一会儿,还是从怀里把素不离身的药瓶找了出来,倒出两颗晶莹剔透的药丸,对着月亮呆呆地发愣。

        从外观上来说,这药丸的确很像糖,雪白莹润,散发出一丝清雅的药香。但是再好看的外在也改变不了实质,我咬咬牙一口吞下,瞬间就被它奇异的口感给放倒了。

        等到嘴里奇怪的味道逐渐散去,我才长松了一口气,平躺在屋顶上,揩掉眼角溢出的眼泪。

        …其实认真论起来,前几天白展堂的猜测,有一点说得是对的。

        我的武功的确来得不正。

        当然,我也为这份来历不正的武功付出了相当的代价。虽然我从不曾因此后悔,但在精神完全松懈的间隅,也会生出一点儿幽幽的感伤。

        眼下看来,是很值当的。职业的稳固,父亲的器重,江湖上的薄名,都令我足够欣喜,但是一旦往长远去看,这份代价的意味,就多少显得有些沉重…

        正值我情绪难得抑郁之时,脚下忽然闪过一道雪白的残影。我瞬间来了精神,勾住屋檐凝神眺望,背上登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如果我没看错的话…那个人穿的,似乎是衡山弟子的制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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