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24.查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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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山派依山而建,山势蜿蜒,房屋错落,练武场便建在向阳一块平坡上,左右矗落兵器列架。虽然整体大宗派气势还在,但已不可避免地显出败落的痕迹。
我随手从兵器架上拔出一柄落尘的长剑,刚用手指试了试钢口,白展堂忽然悄悄拉了我一把,声音带着点儿关切:“非得一挑三干什么?在人家地盘上真把人家惹恼了也不好,你不是想查衡山内斗的真相么?一个两个得罪完了,你还打算怎么查?”
他的话不无道理,但与我的想法倒不大一样。陆一鸣他们不肯吐露实情,一来是不敢轻信外人,二来也是因为这件事算不得光彩,凡这类武林名门,往往自矜身份。衡山派败落时间不长,这三人衣裳一个个浆洗得雪白,可见还是很爱惜衡山派内门弟子的体面。白展堂大概是爱好和平派,可惜我这个人缺乏耐心,只能用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先揍一顿再说了。
“他们这会儿还能撑住不肯服软,八成是为了撑住衡山派的名头,”我轻轻吹去剑身上的灰尘,转头瞧了一眼严阵以待的三人,不由付之一笑,“只是日头尚要西沉,所谓百年基业,该败还是要败的。早点儿明白多好呢?今日抽身,他日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我只是切身教教他们这个道理而已。”
白展堂好笑地睨了眼认真热身的我,最终还是伸手帮我抻后肩膀:“真是年轻气盛啊,之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这个脾气?三天打两场,你怎么现在这么爱跟人动手了?”
我心中微微一动,垂下眼检查了一遍周身,才笑道:“这有什么不好?一会儿我唱白脸你唱红脸,多合适?今儿你好人当到底,我就做个伸手打脸的轻狂角色,这不显得咱俩默契么。”
这句话不知道哪里取悦到他,白展堂唇角一勾,主动退到我身后。与此同时陆一鸣凝视良久,终于向前一步,抱拳沉着低喝:“衡山派陆一鸣,请黄兄弟赐教!”
“衡山派周敦儒/祝晓芸,请黄兄弟赐教!”
好说。
我敬佩这三人坚守衡山的忠义,然而人品与武艺高低还是要分清。衡山派以剑术闻名,此时三人掠阵,自然人手一柄精光宝剑,各自屏气凝神,剑光烁烁,隐作合一之态。我调动一下手腕,感觉怪不趁手,还是提剑回了一礼:“我不擅剑术,赐教一说万不敢当,还请三位多多手下留情才是。”
此话一出,三人颜色俱变。周敦儒性子最急,眼中已显出被愚弄的怒气,当即冷笑一声,手中虚虚挽个剑花,率先挺剑刺出。其余二位也不肯落后,一时三束寒光连成炫目剑网,全力向我头顶罩下。我伸指拨了下剑上血红剑穗,抬眼见三柄吹毛立断的宝剑临面,笑了一声:“好极!就要这样!”
乱红如飞雨。
剑光又轻又虚,闪动琥珀般的光斑,照耀在惊惧的眼睛上。这剑势来得如此之猛烈,像是午夜惊醒残梦的霹雳,然而真正降临己身时,却仿佛三月的春花簌簌落满了衣襟。
我一己之身挑战三位内门弟子,并非张狂到眼中丝毫不容人,而是在经过简单的观察之后,选择了能够最快结束这场比试的方式。衡山剑术清逸灵动,追求一击数演,森罗万象,并不长于合攻。外加他们三人私下还颇有些芥蒂,自然无法一心对敌,因此其实还不如一对一来得难以对付。如果是我单独对上陆一鸣或者周敦儒,最少也要盏茶功夫才能了事。这仨人互相绊手绊脚,所以这场比试结束得也要比所有人预料得早得多。
周敦儒身形急展,百变千幻云雾十三剑招招直冲眉心,陆一鸣剑路稳健一些,然而他所擅天柱剑法本身便如梦如幻,烟雾一般时刻想要吞噬我手中兵刃。祝晓芸似乎剑术稍弱,倒修行了一手好拳法,穿插在周陆二人铺天盖地的急攻缝隙之中,变势无穷,屡屡断我退路。
这三人表面看去配合得天衣无缝,待到大家花样都出尽了,我才在暴雨般急旋的剑心中微微一拧身,一式海底捞月,制住三人联手的威势,微笑道:“列位,可别动真火呀!”
到了这儿,一切尽可罢手了。我手下施个儿巧劲,以一种相当蛮横的态度同时卸了三股剑气,当啷一声,三柄长剑同时脱手,跌落在地。不过这三个人不愧同门师兄弟,此刻反应倒是一模一样:都呆呆地望着地面,既没有去捡起随身爱剑,也没一个主动向我示意。我只好乖乖地收剑,想了想,还补了个鞠躬,非常真挚地道:“承让。”
陆一鸣勉强反应过来,还了一礼:“承让。”脸上强笑了一下,比哭还难看:“果真少年出英才,黄兄弟年纪轻轻剑术超群,未来前途一定不可估量。”
这是当然。我心情大好,蹦跶到白展堂跟前,笑得十分开心:“你瞧,我赢了!”
出乎我的意料,白展堂正在微微出神,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我。我以为我们这场比得一定精彩极了,兵器拳脚一个赛一个的花哨。我纵然不擅剑术,还是尽量变换了两套剑法,但凡有点儿眼界的人都势必看得出这场实绩毫无水分。我登时有点儿不满,恨恨跺了下脚,才终于把他的魂给叫了回来。
“不错,赢得很踏实。”
他似乎并未完全反应过来,连说的话都带着敷衍,目光轻轻落在我身上,却比荒寒的月夜还要幽深。
他脸上表情得有好一会儿古怪得让我琢磨不透,直到唇边再次挑出一丝微笑,他才伸出右掌压在我肩膀上,把我拉近一点儿,悄悄地补充:“好,不愧是你!瞧他们那群呆样儿,往后谁还敢小瞧我们小花?脸都给他们打肿喽!你只管歇去,剩下的放着我来,保管给你打听得明明白白,你说好不好?”
我很满意,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鼓励,随即找了片干净地方休息去了。
白展堂果真扬起一张盈盈笑脸,几句话哄得如丧考妣的三人脸色回转不少。我不由觉得有这么个帮手可真好,我师哥没少批评我不会套话,凡事一味动武不动脑。不过我觉得这世道流行一个人长百十个心眼儿,反正我是不会赶时髦了,这种事交给擅长的人去就好。
果真不一会儿,白展堂便回来,努努嘴示意我给他让座,一面挨着我的肩坐下,一面压低了声音,仔细交代。
“你之前猜想不错,莫小宝的死很有问题,”白展堂一挑眉尖,眼中却沉着庄重之色,“他死前一天有人来访,两人在房内谈了约莫半个时辰,此后莫小宝便整整半天寸步不出房门,第二天便出了派众集合问责他变卖公产的事儿了。”
我皱眉道:“哪儿有这么巧?固然莫小宝之前做的不对引发众怒,总要有个起头的,不然寻常派众没有这样反抗师门的勇气。”
“衡山派除却莫掌门,还有余柳白张四位长老,事发当天,是掌管财务的柳长老与负责刑罚的白长老率先带人发难。不过我瞧那周敦儒话里话外,是想蹿捯我深入地查一查呢。”
我一怔。说实话我自己路见不平要查,和接受人家委托来查,本身担当的责任是很不一样的。倒不是我不敢担这个责任,而是这个周敦儒在我把他赢了个结实之后才出来表态,摆明了信不过我们。我本能地反感这种就坡下驴的态度,含怒横了他一眼,把脚下一颗石子啪得踢飞,只差一点儿就要打中他频频回首的脑袋。
“要他现在来表忠心,你一早儿说了六扇门专司处理江湖事件,他怎么不早报案?哼,反正不费他的功夫,查不出来也损不了他的名声!”
白展堂安抚性地握了握我的手背,柔声哄我:“你不愿意咱就不查了呗。反正有我给你保底儿呢,今年你的业绩也不差这一桩。一来咱哪儿有这么多时间在这儿耽搁,二来事发已有半个月,关键人物死的死散的散,本来就不好追查。咱们丢开手不管也没什么,总还是我们郭捕头心情最要紧才是。”
我撑住脸缓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案子肯定还是要查的,只是隐隐约约已经有了此事会不了了之的预感。认真地想了想,才和白展堂重新商量了对策,由他负责继续套话,最好能借理由去看一眼白柳二位长老的房间,我则再去查一查莫小宝生前的行动轨迹。
白展堂服从安排,老老实实地走了。我自己琢磨了一会儿,趁着周陆两人不甚熟练地应对白展堂时,悄悄把目标对准了祝晓芸。
其实人很容易受刻板印象的影响,祝晓芸温柔又没存在感,我一开始也注意不到他,好在刚才比武矫正了我的看法。他年纪虽轻,武功却正,心思多的人很难练出这样平和的剑路。他脾气也的确好,哪怕我打落了他的佩剑,被我轻轻一拉衣袖,还是很乖地跟着我走到了一旁,露出一副好商量的软和脸色:“黄兄弟是有什么事么?”
我实在也是懒得再拐弯抹角,干脆就直说:“我想瞧一瞧莫掌门落崖的地方,可否请祝少侠为我带个路?”
祝晓芸面上一怔,不过他应该是很不会拒绝人的性格,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只是路上频频欲言又止,等到了地方,才终于下定决心一般,轻声叫住了我。
“之前一直不曾问过黄兄弟的身份,还请恕我无礼之处,”他小心地看了眼我的脸色,瞧我不怎么在意,才鼓起勇气继续,“敢问黄兄弟和那位大人一样,同为六扇门官差么?”
我有点儿意外,不过我只是为了掩盖郭芙蓉这一身份才做的易容,只是被人看出是六扇门官差却也没什么关系,倒不急着反驳。干脆挑了挑眉,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态度温和,祝晓芸也松了口气,眉眼涌现温和神色:“黄兄弟气度高华,武功绝伦,不似寻常小厮。何况那位大人待您似乎很是看重,在下这才贸然猜测。”
他倒有些眼力,我淡淡嗯了一声,就不再把他放在心上,而是专心勘察这一片悬崖。紧邻着悬崖的是一座小平台,站在台上衡山派整体建筑尽可收入眼内,平台靠近深渊的一侧围着红木栏杆。上面还留着一些刀剑砍劈的痕迹,还可作为当时那场混战的佐证。
我上手试了试,发现都专门进行了加固,不存在年久失修一碰就摇的情况,顺口发问:“这是什么地方?用来干什么的?”
祝晓芸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夹杂着一丝南方口音的缠绵,听他一板一眼回答问题还挺享受:“是本派的行刑台。若有人犯戒,白长老便会召集全派弟子,公开惩处,以儆效尤。”
我笑了声,在这么个地方把本派掌门生生逼死,倒是铁了心判他罪不可赦了。再向下仔细瞧了瞧,才转过身面向祝晓芸,冷不丁发问:
“半月前莫掌门被人打下悬崖时,你可在现场?他当时都受了什么伤?出手的主要是哪几个?”
祝晓芸本就有些惴惴,精神越是紧张,回答得就越是不假思索:“我在现场,第一个动手的是柳长老。柳长老逼问亏空的公账,掌门含混了两句,不知谁喊了一句‘这样的掌门算什么掌门’,柳长老就激动起来,突然拔剑刺了出去。接着就是混战,最后掌门脚下一乱,自己摔下了悬崖。”
“之后呢?混战过后,怎么没有重新选举掌门,而是选择直接解散?难道莫掌门一个直系子弟都没有?四位长老也没有站出来主持局面么?”
祝晓芸皱了皱秀气的长眉,显然也觉得事情的发展出乎意料,他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如实以告:“莫掌门一脉只有一个年仅十岁的妹妹,那个当口谁还肯认她呢?四位长老争执不下,便带着门下弟子愤而下山。张长老最后倒想留下主持大局,只是他向来负责日常酬宾迎送,难以服众,也在五天前一个人下山去了。”
我点点头,勉强听出来这四位长老属于有才干的气量小,肯负责的又压不住人心。或许衡山派有这一天早已注定,不过也少不了内奸的推波助澜。
这世上绝不乏致力于浑水摸鱼的人,试图从中谋取利益。
这样的事情很多。因为情义往往是坚持不住的,唯有财帛才始终最为动人。
“这悬崖不算很高,何况这一片坡度平缓,植被也繁密,应该不至于把尸体摔得粉碎。怎么你们对外倒说他死不见尸呢?”
祝晓芸迟疑了一下,面上也有些惭愧:“掌门死后,几位长老倒是商量了去寻他的尸身。只是当时乱得很,找了两回没找到,也就渐渐不提了。”
可惜。
莫小宝,年少成名,败在他手下的宵小之辈不知凡几,最终却落了这么个横死于门人之手,尸身惨遭虫蚁啃食的下场。
我叹息一声,垂下手无意识地沿着栏杆上的剑痕一路游走,待到碰到一处不起眼的小小凹槽,忽然怔住了。
这凹槽极浅,边上还竖着一圈毛拉拉的木刺,不像是刻意切出来的,倒像是…被什么东西急速磨出来的?
一个念头忽然跃入脑海,我回头瞧了眼祝晓芸,唇角勾出浅浅的弧度:“我看祝少侠年纪虽轻,武功造诣却不在二位师兄之下,可见平日一定勤于练功。不知道少侠闲暇时光如何打发?可曾看过市面上最火的话本?”
祝晓芸一时没跟上我的思路,愣愣地点了点头:“看过的。只是看的不多,也都是些老本子。”
“正是越老越经典呢,”我背过身去,腰间捕快带悄无声息吐出一捆雪白的千年蚕丝,被我悄悄捏在了手心,“老话本里有个经典情节,叫做‘跳崖不死,必有后福’。我一直很好奇这个事情在现实中有几分可行。也不知道莫掌门有没有这个福气,也来当当这大难不死的主人翁?”
祝晓芸一惊:“什么——黄兄弟你干什么去——”
我干什么去?
我跳崖去。
这难道还不够明显?
我在空中笑了一声,身形继续下坠,直到腰间蚕丝将将伸展到了极致,我才反手握住这股极细的丝绳,脚上同时运转轻功,稳稳地停在了石壁之上,这才松了一口气,放眼去打量四周。
其实我贸然跃下悬崖,自然是为了寻找莫小宝的尸身,试图从尸体上看出一些端倪。然而在下落的过程中我又生出一个猜想,认为如果将莫小宝的实力等同于现在的我,即使腰腹受伤他也不应该在这么一座小悬崖摔死。假使他果真未死,十五天的时间只啃树皮喝露水其实是足够存活的。
但是猜想之所以只是猜想,就在于这一系列的侥幸还要配合上他伤口不曾恶化以及中途没有遇见野兽这两个必要条件。如此一看,莫小宝身上上演经典情节的可能性就不止微小,而且渺茫了。
然而我心中虽然这么想,但还是咬牙挺住腰间剧痛,尽力在半山上荡来荡去,仔细寻找莫小宝的踪迹。就这么坚持找了小半个时辰,我腰上已被勒得没了知觉,恰好脚下不远处有一个约莫半人大小的石台,我目测了一下距离,这才解开绳索,准确地跳到了石台上,愁眉苦脸地揉着早已肿了一圈的腰腹。
“我可真了不得,查个案子没得把自己勒死,你说上哪儿能找来我这么勇于奉献的员工…”
我苦笑了一声,蹲下来捶僵硬的小腿,边捶边无聊地游目四顾,心想若再找不着,我只能当是莫小宝与我无论死生都没有见面的缘分。正在此时,身后却有一道非常细小的声音,颤抖地传了出来。
“外面的…可是衡山派的弟子?”
我一惊,连忙转过身去,果然瞧见一条狭长的石峰,被茂密的草叶掩住了大半,另外半个口子透着阴绰的光。仔细看去,似乎正是一个瘦长的身影,无力地倒在地上,正努力抬起脸,眼中闪着奇异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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