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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20.输赢


白展堂答应了。但他显然难以理解,觉得久别重逢的故人第一面就要打架,实在是离谱。然而我却知道我并非一时兴起。

        我始终认为,有朝一日盗圣落网,只能是败在我的手上。我刚立下宏愿要做天下第一女捕头,老天爷就把一介名贼送到我眼前,这岂非是命定的缘分?

        至于这命定的缘分之后是什么,我倒是从未深想。

        何必自寻烦恼?

        这一场架我设想了无数次,岂料定下胜负只在须臾之间。

        白展堂一指悬在我肩胛正中不足半寸,一式“惊涛骇浪”已按上他的心窝,他多进半步,我便立即催发真气,搅烂他五脏六腑。白展堂脸上表情缤纷至极,眉梢甚至飞起微恼的酡红。我心满意足地收回手掌,非常期待地预备看到他震惊的表情,谁知道这回他倒很沉着,只是眼眸深深地睇了我一眼,微抿嘴唇,颇显严肃地皱紧了眉峰。

        “你的武功为什么长进了这么多?这两年你怎么练的功?”

        我一挑眉毛:“要你管。怎么练的?我师父带我练的。怎么,你打量我两年前打你不过,就得终身打不过?”

        他面无表情:“胡扯。你两年前什么水准我不知道?你那点儿三脚猫功夫练成这样儿,只能是真武大帝下凡手把手带你练功了。我不信郭巨侠本事真能通天到这个程度。”

        我懒得在这种问题上争缠,反手将他推开:“我磕了仙丹啦成不成?我遇见世外高人了成不成?就许你们天赐英资,不许我勤能补拙啦?”

        我态度已经摆得很明,白展堂却不知道抽哪门儿的风,依旧不依不饶地撵过来,一手拉住我的胳膊,脸色分外阴沉,眼中凝着冷峻的寒芒:“别扯这些。你的武功究竟为什么能练成这样?后天勤奋是很重要,但我知道你这两年东奔西跑可是忙得不成样子,你哪儿来的那么多工夫练功?你你该不是走了什么邪路子吧?”

        起先听见这话,我不由得一怔。自我考进六扇门以后,已许久不曾听过类似的质疑。再一深想,顿觉前头的喜悦皆化为尘烬,好像喉头被人紧紧攥了一把似的。的确,他怀疑我是应当的,两年前莫说打过他,只怕我在他手上过十招都难。现在我突然武功大涨,还不许人家合理地质疑了么?

        我只是觉得没来由的失望,觉得说不出话来。

        我挥掉他的手,不知说什么好,只好低下眼睛,去看两只灰扑扑的靴尖,漫不经心地想款式实在是旧了些,应当镶一对猫眼显显身份才是:“我们已经两年没有通过音讯了,你没见过我这两年是怎么过的,怎么能说出这样无凭无据的话?你究竟将我郭芙蓉看成什么人?我在你眼里就这么贪图轻省,练武也要靠邪门怪典才能有所长进么?”

        白展堂倏忽住嘴,眼中涌出微微的失措:“我不是”

        我已失掉久别重逢的兴致,无趣地挥了挥手,心道其实也不过如此,我们虽有情谊,但还够不上一世的知己。他只是质疑我的武功进益太快,并没猜测我这个六扇门捕头是不是也依仗家里权势,已经算瞧得上我的本事。我失望什么?怪不值当的。

        “你输了。还有别的话说么?”我敲着刀柄,抬眼平静地望着他,“如果没有,那你就得遵从约定了,跟我乖乖上京,中间绝不逃离,你做不做得到?”

        白展堂抿着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方才好像有一肚子话要说,此刻倒也不着急了,只是叹了口气:“愿赌服输,有什么可做不到的?”

        这声叹息却并不显露丝毫阴抑,只是一扬眉毛,眼睛里重又带上笑意:“算了,少提那个。方才没顾上问,咋这个时候离了京城?还打扮成这个样子?难不成是六扇门有什么机密任务,让郭女侠屈尊到了这么个小地方?”

        我讥讽他:“知道还问?地方大小,有仙则名。有了您二位人物,我倒是真没白来——我问你,那新娘子是怎么一回事?两年不见,你业务跑偏了,不做江湖大盗,改做采花贼了?”

        我们本是随意在后院打架,打完便一边说话一边往屋里移。我走在前头刚撩开布帘,他突然神色大变,一步窜上来替我攥住那深蓝布帘,食指抵在唇前,狰狞地憋出来一个字:“嘘——”

        “小宝——小宝你在哪儿呢?”

        清越的女声伴着不安急切的脚步声掀帘而出,红衣红裳荡出一片莲蕊般的涟漪,朝上看,是端丽秀雅的面容,头上挽着乌油油的新妇发髻,虽不见满头翠翘珠钗,但观行止举动凛然舒朗,不用问清来历便知出身非同寻常。这自然便是那千里迢迢赶来成婚的新嫁娘,她谈不上十分美貌,所幸气质甚佳。迎面撞上我与白展堂,她先是微微红了杏腮,迟疑向后退了一步,继而望见白展堂一身白衣,又不由唇边漾起丝丝依眷的微笑。

        “你上哪儿去啦?我托掌柜在外面买了饭菜,你赶回来一定饿坏了吧?一起吃罢?”

        白展堂明显一僵,只得硬着头皮上前,压低声音,十分温柔地安抚这位曲意奉迎的新妇:“我不饿,你饿了就自己吃先,我跟这位小兄弟还要话要谈”

        “不必,不敢打扰二位新婚伉俪。”

        我哪儿能看不出他的用意,眼下是一心要躲了,方才怎么腆着脸装人家的夫婿?我决计不肯替他兜这笔烂账,微微侧身让过,到了新娘跟前一顿,装作很感兴趣地笑了笑:“也是凑巧,这位姑娘长得像我一位姐姐,我一见便觉得亲切。不妨这样,姑娘若是有事,只管上楼拐角那间房间找我,我自无有不答应的。”

        新娘子眼中闪过犹疑之色,眸光不定地望向我:“什么?”

        我扭过头向白展堂脸上瞥了一眼,他强撑着微笑,一边冲新娘子笑得春暖花开,一边拼命向我打眼色,这一点儿眉眼官司显得他很不聪明的样子。我心中郁气渐消,不免莞尔一笑,冲她摆摆手,径直出门去了。

        此次遇见白展堂,是意外之喜,足以涤尽这几天的舟车劳顿。然而我毕竟还身担要务,还是要先处理完毕为上。

        其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袁荣是替京官打点生意起家的,传给我的短笺上只写了一件事,就是由关中到京的一条商线屡遭打压,立不住稳定的货源也就罢了,还险些出了几回商仓失火的灾殃,京里打发了几个精通生意经的掌柜都收拾不成,袁荣便让我来看看,究竟是哪一方势力非要同我们过不去。

        我看完之后真是一脑子浆糊,袁荣一贯小心到头,商队从来不打某家商号,而是借京都商会的散商旗号,且从不固定日期行商,目的就是混淆眼线,不肯让人看出踪迹。这样万般谨慎还能被人肆意打压至此,我不相信我能有什么缓救的办法。

        但我在京城这两年实在是被拘束得太狠,大师兄恨不能永远把我拴在六扇门里,这趟活儿我向袁荣不知道讨要了多久,才有了这么个出京的机会,哪儿能白白的错失了?哪怕我最后办不成呢,少说也得在外厮混个半年,才肯回去面对原夙风那张永远提不起笑模样的冷脸。

        袁荣因为同时替百家做事,所以商铺没有共同徽纹,不好辨识。但她酷爱饮茶,所以凡有自家商铺的地方都特意支了茶摊。摊子外面一面雪白的迎风幡,坐进去以后点壶新上的碧螺春,摊主就明白了,亲自把茶碗送过来,谈笑间把近况交个底儿,也就各做各的去了。但这回我另有一件八卦,摊主刚要走,就被我逮住衣袖,迟疑地看着我:“客官您这是?”

        我一本正经:“那尚儒客栈前的新娘子是怎么一回事?她自陈姓佟,已经在这儿等了三天,她是哪家的姑娘?夫家是谁?因为什么耽搁了没来?”

        摊主是个蛮年轻的小哥,看得出业务能力虽然十分出色,但是八卦之心同样火热,慎重地打量一遍周遭,才眼神甚为同情地向我悄悄透露:“那新娘子是关中龙门镖局的千金。夫家是衡山派掌门,桃花剑莫小宝。但是新得的消息,说是衡山内斗,掌门无力重拾局面,被打落悬崖,死不见尸呢!”

        “嚯——”我嘬了口茶,试图压一压满心惊诧,“那现在衡山派是谁主持局面?这位前掌门夫人怎么说?竟然也没人递个消息么?”

        摊主小哥徐徐叹了口气,满脸不落忍:“哪儿还有人顾得上她呢!衡山派乱得鸡窝似的,大罗神仙也救不了局。现在有能耐的都另投山头了,没本事的大约还想最后浑水摸把鱼。唉,倒可惜这位佟姑娘了,在家也是千娇万宠的大家小姐,谁料现在反而成了没过门的寡妇呢。”

        我也随之叹了一口气,虽然八卦之心得以纾解,但是回想起那位佟姑娘望向所谓的“夫婿”时的信赖目光,就觉得很沉重。嫁人是多么大一件事,几乎是寻常闺秀下半辈子的一场豪赌,岂料她刚上赌桌就已输光了筹码。我本来以为白展堂无非是眼馋她的嫁妆,因此假冒新郎,我弹压他两句制住他不法之心就够了,到了如今也不知该如何解决。只能烦恼地沉思了一会儿,依旧充满烦恼地离开了。

        镇子不大,约莫几百户人家,因此镇上自家的商铺也不多,再远一点的十八里铺倒有一家规模不小的镖局,只是听闻经营不善,很有可能月底就要玩完儿。我施展轻功一个下午走了个来回,专门把几家店都看了一眼,回来以后天色已经黑得化不开,我惦记着宵禁,着急忙慌往客栈赶,回去以后发现客栈留了半扇门缝,不知是不是留给我这类习惯晚归的客人。

        屋子里横七竖八陈着数张老旧的桌椅,这客栈一到夜里更是陈腐得仿佛枯死的兽骸,空气里漂浮着逼仄的灰尘气息,像是一具陈尸多时的棺木。我很不喜欢这家店,也很不喜欢自己这个想象,只得紧着脊背,摸索着向楼梯上走。

        “哎哟,回来啦?”

        一豆灯火,在身后柔柔晃出橘黄光影。

        白衣青年斜靠门边,一手掌着微弱的烛火,一手搭起布帘。清冷的月光照亮了他的面孔,他眉宇间分明带着倦容,然而眼眸含笑,神态中蕴着一抹清淡遥远的温柔深色,使得他比白日要看上去温软许多。见我静静地回望他,他便抬抬眉毛,挑出一个不羁的微笑:“等你半宿了,怎么,上去聊聊?”

        月色溶溶,风亦脉脉。

        黑夜像一条墨色的轻纱,轻盈地笼住镇上所有的边隅。白展堂与我一并坐在客栈屋顶之上,不知从哪儿拾出来一张小矮桌,摆在我俩中间,桌上搁了一只大茶壶,抬手要给我倒,我连忙摆手拒绝了:“别,今个儿茶喝够了,大晚上再喝,明早我的脸就见不成人了。”

        白展堂向我脸上瞧了一眼:“不是茶,是败火的绿豆汤。也没说让你全喝,喝个半碗润润肺火,省得明早起来满嘴起燎泡,更见不成人了。”

        这话很是,我的确已经燥热难耐。绿豆汤入口带着一丝儿余热,药理上说这个温度最适宜降燥火,与肺腑也不相冲。我舒舒服服喝了半碗,觉得浑身都松快不少,不由满足地长叹一声。白展堂默默地看着我喝完,才在唇边翘起一个清亮亮的笑容:“白天光顾着打架了,没顾上仔细问你。两年没见了,你过得怎么样?”

        我撑着腮,懒洋洋地摇了摇头:“能怎么样?六扇门考进来比登天还难,之后便要自衙差做起,总之琐碎繁重得不行,年末还要考绩,忙得人连一餐饭都吃不安稳不过现在我升任了捕头,比之前是松散许多。你呢?两年没听你犯案,终于下定决心金盆洗手啦?”

        月芒清渺,仿若一掬泓亮的山泉水泼在石瓦上,鞋底裙旁皆是明灭摇曳的涟漪波纹。群星隐曜,白展堂目视遥夜,我只看见他的侧脸,平静中带着些微疲惫:“哪儿至于金盆洗手那么大的阵仗。我要是真想不干了,就随便找个地方,做点儿小买卖,干个小营生,谁也不知道我是谁,谁也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哪怕名震天下的郭大捕头打我眼前过呢,也就是指着我的鼻子,叫哎哟那个谁,给本姑娘打壶水来——你瞧,那才叫退隐江湖呢。”

        白展堂歪在桌上,眸光疏冷地垂视着自己撂在膝上的一双手。他平日里是很鲜活的人,今晚被这凄惶的月色一照,整个人都被挟裹进悲悯的哀婉氛围之中。我听见自己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道:“那也很好。真有那一天,我碰见你了,就说,哎,你长得好像我一个旧相识,不过他已经被我亲手关进大牢啦。你的生意做得怎么样,近来日子还好过么?”

        “不好过,”白展堂突然接了一嘴,微笑着望向了我,“又怎么样?起码我现在倒还很开心。”

        他笑得很紧,很快,像是一根羽毛挠了鼻子,很意料不到地笑了一下似的。随后他又开始若无其事地看月亮去了:“起码我现在只是这么就着凉风看着星星,就已经觉得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快活的事情了。”

        我瞅了他一眼。

        这个人脑筋是不是不太好使?

        “你困了就去睡觉行不行,说什么梦话?”我仰着脖子,锤了锤酸胀的脖颈,“星星什么时候都能看,你不看它就不闪了?你要是喜欢,等回了京我托人给你开一个带天窗的单间牢房,太阳月亮星星连轴看个够,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白展堂磨了半晌牙,干脆自暴自弃,“好,好到天上去了,要不是郭大捕头法外开恩,我还得跟一群死囚犯争茅草窝抢恭桶,哪儿有这独门独间的待遇啊!”

        他大致真没怎么坐过牢,很匮乏相应的常识。我耐心地向他解释:“你这样有名的大盗,入狱一定是单间,六扇门大牢的一应措施一向是很完善的…”

        白展堂蔫蔫儿:“行行,您大佬,您饮茶先咯。”

        我接过他小心翼翼倒的半碗绿豆汤,发自肺腑地放声大笑,他也禁不住笑,最终却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

        说到底,两年了,膈膜已经生成了,哪儿是只言片语就能打破的呢?更何况现如今我们后天的身份比两年前对立得更加明显,这不是装聋作哑可以掩饰得了。刚刚升任的捕头和天下皆知的名贼,听上去很有戏剧张力,但是官府毕竟和江湖不同,还是很恪守规矩的。怨不得道上叫我们走狗呢,有些时候的确不讲人情面。

        我不知道怎样挽回气氛,只好盯着腰刀,低声说:“你知道的嘛,六扇门要看政审的,要查你三代底子干不干净。前任六扇门老总金九龄为什么离职呢?传言说他给一个道上的犯了死罪的朋友开了空门,拿另一个毁了脸的死囚充数,说暴病死在狱里了。不知道怎么传出来的,只是自那以后就格外看重捕头的交友范围了。”

        白展堂看上去很感兴趣:“是么?金老总是这么走的?我真以为他是想要退隐江湖呢。”

        我点点头:“只是带累了我们这批后进的人。去年我和陆小凤破青衣楼那个案子的时候,牵涉进去他的一个朋友,他的脸色看上去就有点儿希望我法外开恩,当然他没说啦,陆小凤这个人还是很知情趣儿的。不过这种事儿遇见多了,总有拎不清的人。我们上司也说了,决不许我们开这种风气,一旦有,甭管是谁。直接卷铺盖滚蛋。”

        他深以为然:“可不是这话?官府都徇私枉法了,还叫我们老百姓咋活?陆小凤得亏没提,否则我第一个瞧不上他!”

        我笑了笑,手指头默默地开始抠刀:“你可能不相信,但我带你回京,并不全是因为我。我查过你的卷宗,你去参加盗圣大赛纯是因为一时上头,后来那些案子十有七八都是杜撰,我替你争取宽大处理,或者戴罪立功,贼这个名头,还是越早洗掉越好…”

        突如其来的,他大笑起来,并且做了个打住的手势。

        “我明白,”他笑得很开心似的,全靠架在桌子上的手撑住自个儿,不然都要笑得仰过去,“哪个做贼的没想过这一天?我白天不是说过了么,落在你手里我心甘情愿,到了六扇门起码头上还有人罩着,这不很好么?”

        我沉肃地看着他,非常严谨地做了个能力所限内最实在的保证:“…你的罪判得不会很重,至多坐两年牢,出来以后你就再也不是盗圣白玉汤,而是堂堂正正的白展堂…”

        他又笑,黑亮的眼睛望着我,看起来多情极了,也冷静极了:“我方才说,我要是退隐江湖了就找个小镇,老老实实做买卖,任谁也不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不过那只是第一条路,”他垂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将茶碗挂在壶嘴儿上,淡淡一笑,“第二条路呢,无非就是进去几年,出来以后又是一条好汉。那时候我就是什么呢,我就是太阳底下一个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平头百姓了。”

        就能彻底地与之前一刀两断了。

        我有些怅惘,轻轻地嗯了一声。

        他站起来,把桌子夹在腋下,另一只手提着茶壶,冲我开朗地打了个招呼:“我下去洗碗了,你预备什么时候回京跟我说一声,我好跟小姬解释。”说完就轻轻松松地一跃而下,背影自由得像只没心没肺的小白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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