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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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三月,江南水岸姹紫嫣红,关中北地却依旧料峭微寒。
我辞别韩三姑,一路往关中去,路遇一座风土淳朴的小镇,才总算停下脚步,歇一歇近几日的舟车劳顿。
镇上人口不多,更多的是刚刚起摊的早点摊子,热情的伙计站在街口,向路人兜售自家的招牌餐点。我本身不饿,倒叫这伙计勾出了两分馋意,特意买了个羊肉馅儿的油峰角子。
“打搅您了,请问这附近最大的客栈是哪一家?”
我掰开半只角子往嘴里塞,发现味道不错,填饱了肚子,自然就想再找张软和床铺养养精神。店伙计左右见客不多,也乐得跟我闲磨牙打发时间:“哎唷这位小哥,瞧您打扮,一定是位豪富人家的公子吧?小的不敢瞒您,镇子里最大的那家客栈徒有虚名,实际还不如这街边的歇脚大通铺,您得多想想。”
我不以为然,心知这些店伙计泰半还接了私活,负责为某些客栈招揽不知内情的过路游子,还是得自己去瞧上一眼。简单道谢后,依旧沿着指点,按原设想的方向走去。
这回往关中,领的是袁荣的手令,而非六扇门的差事,故而我特意换下官袍,改作了男儿装扮。
临出发前我跟着袁荣学了两个多月的易容,这还是第一回在实际中运用这门手艺。因为我学得不够精细,外加身量与同龄男子相去甚远,因此只稍作修饰,看上去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郎君,也就成了。倒是袁荣看过我最终的成效,当下冷静地作出评价。
“你顶着这张脸出去晃个半个月,江湖里一定传闻郭巨侠不知何时多了个儿子了。到时候你这个易容,究竟算成还是不成?”
我对这一评价毫无动容,毕竟这已算我尽力而为。
但凡和动手相关的本领我都学得极慢。甭管是绣花做饭还是绘画描红,和风雅闺秀沾边儿的事情我是一概不成,每每使得我娘忧心不已,认为就我这个出息,最终的婚姻只能靠我爹豁出清誉,给我榜下捉婿,才能使我终身有所依靠。
这镇子上最大的客栈叫做尚儒,听上去像个书斋,到了以后才发现错怪了那店伙计。这客栈装潢老旧,门可罗雀,整个门脸写着俩字儿,就是穷酸。我本来远远瞧了一眼,确定这地方没有我想要的舒适房间,掉头想走,却被客栈门口一抹鲜艳的红给吸引了目光。
是个红衣裳的新嫁娘,正坐在一口箱子上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这番景象不由得让人生出无限联想,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尽量轻柔地开口,免得再吓着她。
“大喜的日子,为什么哭呢?妆都哭花了,还怎么拜堂呢?”
新娘子闻言一惊,哭声顿消,嗓子眼儿里哽了两声,才终于抽抽噎噎地开口:“额哭额自己的事情,关你啥事嘛!”
“是不干我事儿,一会儿捕头来巡街,拿你一个扰乱市容,上公堂喝茶去了,你说值不值当?甭哭啦,擦擦眼泪吧,有什么烦恼告诉我,我给你想辙啊。”
我一般很少跟姑娘计较,看她孤零零坐在街口,更是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可怜,忍不住从怀里找出一块方巾,递给了她。
新娘子迟疑了一下,接过来一边掖眼泪,一边闷声闷气地问我:“我不认识你,做啥子要把我的事情讲给你听?”
我挑了挑眉毛,这姑娘哭得六神无主了倒还存着点儿警惕,干脆自报家门,以图打消她的戒心:“我姓黄,兄弟里头排行老九。家里做点儿小买卖,今年头一次交代生意给我,让我到关中一带探探山头,家里头好以后跑商。可惜了姑娘没法儿掀开盖头看看我的脸,看清楚我脸上写的什么字,保管是疑心尽消!”
我是一嘴瞎话,奈何新娘子听进去了,相当配合:“什么字儿?”
“左半脸童叟无欺,右半脸老少咸宜,眉心骨四个大字:实诚君子——”
新娘子扑哧一声乐,笑完犹豫了一会儿,估计想着要礼尚往来,也很干脆地一仰头:“我姓佟,家里是开镖局的,这门亲事是我爹给我订的娃娃亲,我夫家是”
说到这儿新娘子住嘴了,我仔细端详新娘子这身嫁衣,看清楚她腰间闪烁的明珠,心里就有谱,这样嫁姑娘的排场,搁在关中也不多见,也没继续追问。
新娘子接着自陈家里头送亲至此,原约好来接亲的夫家却迟了三天还没到,家里随从等不及回去了,她却是根犟肠子,非得等到人来不可。我听完以后涌出两个猜测,要么是她的夫婿中途遇到什么意外耽误了行程,要么干脆不认这门婚事想就地耍赖,但无论如何把这新娘子独一个撇在这儿,可见两边都是混账人家。
我很同情她,又想她哭了半晌,必定口渴焦躁,主动提出要去买杯凉水,谁知道刚走开几步路,就听见混不吝的调笑声在身后响起。
“怎么个意思这是?大早上听人举报说你在这儿嚎丧,这个日子哭哭啼啼,不嫌晦气?”
来的是很经典的一对搭配,一个胖子,着正九品淄衣捕头官袍,面相憨实,后面跟着个瘦溜溜的棕衣捕快,眼中透出两分油滑。胖子挎着刀,硬是从脸上逼出一个跋扈蛮横的神情,对着那新娘子一阵叫嚷。
新娘子起先也有些手足无措,但她很快平静下来,镇定回答:“回官差老爷话,我刚才是哭了两声,哪个新娘子嫁人不哭?官差老爷因为这个就要把我逮走?这算个啥缘由嘛。”
看得出来胖子脑筋不太灵泛,被她这么气定神闲的一打岔,顿时涨红了脸,嗓门更是放大了一倍:“你这小娘们还敢顶撞官差!你哭归哭,你嚷嚷什么?打搅人家做买卖就算你扰民,我现在就治你一个扰乱市容!跟我走!”
胖子二话不说,一把抓起新娘的胳膊,这当口不容我再看热闹,刚要快步上前喝止他的无礼行为,不料却有人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一道年轻的声音抢在我头前,沉着低喝:“住手!”
声落影动,街角里转出来一个白衣的年轻人。
我起先还带着笑,心想可算见着一回正经的英雄救美,待到看清楚那年轻人相貌,却顿觉好心情雾消云散,好比正午烈日直坠谷底。
谁料得到此回我便衣出行,依旧难辞公务,迎面撞见一个贼。
还是一介名贼。神偷界的标杆,蟊贼们的偶像。虽然数年以来行事颇为低调,但在六扇门的悬赏金额一直居高不下,不知多少捕头指望他升官发财,我自然也不在话下。
这个人道上尊称一声盗圣白玉汤,我一般愿意称呼他为挨千刀的白展堂。
两年未见,他风采如昔,单手制服那恶捕的身手依旧利落。新娘子也不知怎么想的,也许是受了惊吓后下意识寻求庇护,竟将他认作了来接自己的新郎。白展堂脸上明显闪过惊讶之色,一转眼却不知想些什么,竟然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是我,别怕,我给你撑腰!”
我默默把刀给拔了出来。阳光底下看,宝光湛湛,适宜砍人。
两年前白展堂不告而别,我很是担忧过一段时间,跑去向袁荣打探,也只得到一句似是而非的“不必担心”。这两年我不知多少回想起来他来,都希望他能平平安安过上踏实日子。谁料到如今久别重逢,他依旧是贼性不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就这样空口白话,冒充人家新婚夫婿了!
我此回出门拟了个富商幼子出门游历的剧本,不好当街砍人破坏人设,再看白展堂身后黑衣青年,正是之前见过却不识身份的盗神姬无命。他二人名声摆在这儿,我不好硬碰硬再吃个挂落,只得委婉行事。
躲在街角看白展堂继续诓骗那新娘子,以舟车劳顿休整为由走进客栈,我才将短刀重又收回鞘内,冷眼跟了上去。
我不怕他认出我来。如果他还惦记之前情分,愿意罢手,那很好。如果他执迷不悟,匪盗遇见捕头,难道还会有第二个下场?
客栈内部如外头一般陈旧,掌柜不像生意人,倒像个酸儒,哪怕能瞧得出来清秀眉目,也被浑身的颓唐气息所带累。我向他订了一间上房,上楼的过程中恰好撞见姬无命下楼。心里正是惴惴,便见拐角里探出来一张俊逸非常的脸庞。
“小姬!别忘了给我捎二斤牛腱子肉!”
是白展堂。
他变化不大,仿佛略黑了些,但两年的时光显然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痕迹。我还在微微发怔,他已收回目光,看见我后轻轻一愣,简单颔首致意之后,没有任何停留,转身进了房间。
我不知为何,突然窜出一股无名火气。等到进了房门喝了好几杯冷茶,才觉得头脑逐渐清醒下来。
方才不在街上动手,是恐惊吓市民,外加他轻功过人,若在空地追捕无疑加大了难度。现下我做了易容,白展堂也已认不得我,不如便先静待事变。正好我也想知道,他冒充别人家新郎究竟是几个意思。图财还好,要是图色,我直接将其就地正法,省得还要押解回京,平添许多麻烦。
主意虽定,我心头还是诸多不顺。在这诸多事端里面,真正让我烦不胜烦的,竟然是白展堂在楼梯上看向我时,那波澜不惊的一眼。
我的易容手艺如何我太清楚,只能哄哄陌生人。他认不出我,要么是不愿见我,要么就是已经忘了我。我一时分辨不清应该是哪种情况对眼下局面更为有利,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突如其来地憋屈起来。
他怎么会认不出我?
他怎么能认不出我?
我从未忘记过他。得知他的真实身份之后,我还在六扇门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努力查阅过他的平生,就为了证明他并非十恶不赦的贼匪。
他是我初踏江湖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我一直盼着能再见到他。可没想到今日重逢,居然会是这样的情景。
……
日头高升,人声渐沸。
门扉叩叩叩响了三声。
“什么人?”
门外传来熟悉的笑声:“这位小哥,我同您一样,是这客栈的客人,方才在楼梯上见了您一眼,有句话想问您,烦请您开个门先。”
不肖多问,来的人自然是白展堂。整个客栈里再没有第二个比他还会找事儿的祸精。
我思索了一瞬,起身开门,直到把他让进屋内,才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不该。这里头不是动手的地方。打坏东西事小,窗户临街阵仗太大,保不齐将姬无命再给引回来,若真的撕破脸以一敌二,我绝无获胜的可能。
淡淡的忧思在心头一旋即没,我转过脸,挂出一个不解的笑容:“这位公子,是有什么事儿吗?”
白展堂身手犹如当年,风采则更胜往昔。他唇角饱含笑意,闻言一抬眉毛,爽朗道:“不瞒您说,我一看见你,真是满心眼儿的亲切,这才冒昧上门,期望能跟你搭两句话,万一有幸交个朋友呢,也是我出门行走一趟的收获。”
我搞不懂他在搞什么把戏,只得见招拆招:“不必。我出门是为了谈生意,不是为了交朋友的。”
白展堂不慌不忙,依旧笑意融融:“哎呦这位小兄弟,你我这才更有结交一场的必要。家中大人难道没教过你,生意场上朋友就是人脉,人脉就是生意么?你认了我这么个朋友,保不齐什么时候派上用场呢。怎么样?这买卖不亏吧?”
我依旧皱眉,冷冷一眯眼:“我只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瞧瞧,”这回轮到他眉心紧蹙,痛心疾首地望着我,深深叹气,“这就叫学的东西关键时刻不抵用。这位公子你瞧瞧我的脸,这眉毛鼻子眼,凑起来你能说一个不好么?明眼人一瞧就知道,这是八百年难得一遇的实诚面相。小兄弟你信我一回,江湖上哪儿来那么多奸恶之徒呢!”
怎么没有,眼前这不就有一个。还八百年的实诚相,八百年的贼相,才对得起你这一声贼祖宗的美誉呢。
“也是我唐突,没来得及自我介绍。敝姓白,展翅高飞的展,仪表堂堂的堂,白展堂,正是鄙人姓名。请问小兄弟贵姓大名?”
我随口搪塞:“叫我黄九就行。”
白展堂本自坐在椅上,手中盘着一个三指宽的瓷杯,闻言笑盈盈地瞥我一眼,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原来是黄兄弟。听黄兄弟口音,似乎是京城人士?”
“正是。”
我面若凝霜,他倒是混不在乎,回望我的目光里噙着一见如故的喜悦:“那可真是巧,我在京城里有一位故交,几年没顾着见面,正想从你这儿打探两句消息呢。”
我取过茶壶,给自己斟了杯冷茶:“什么人?还要看我清不清楚。”
“您势必知道。那可是六扇门最年轻的女捕头,”他连拍胸脯,眉眼下意识扬起一片自得,仿佛真为了那人而骄傲得意,”入职刚一年就亲手破获了青衣楼主这桩惊天大案,紫禁城总教头郭巨侠正是她的父亲——郭芙蓉郭大捕头,这么个人物,敢问你清不清楚?”
扶在瓷杯上的手指一顿,我压住诧异的目光,淡淡撇过头去:“是清楚。你要问她什么消息,我不一定有这份交情。”
“哪儿能难为黄兄弟你啊,”白展堂一扬眉毛,不知何时身躯向前,双掌按在膝头,眼尾上挑,眼睛里蕴出两抹专注的笑意,“我只不过想问一句,她最近情况怎么样。另有一句话,还麻烦兄弟你替我带到。”
我明知他话中有诈,却不由自主为这一双久别的目光所吸引,沉着地点了点头:“什么话?”
白展堂微微地笑:“当年她说再见面一定要打折了我的腿,现在我想问她——这两条腿,她究竟要哪一条?总不会两条都要吧。”
我冷冷地盯住他,左手已经按住了刀柄:“如果两条都要呢?”
他含笑摇了摇头:“我不相信,我认识的小花,不会那么无情——”
哗啦一声,桌子被当空斩落,大剌剌劈做两半。我刀出如风,已横在了他颈侧,制住他的同时,却不知为何,轻轻叹了口气。
“故人相逢,上来就动刀兵,不太讲究吧,”白展堂眉眼带笑,两指并在颈间,抵住冷寒无情的刀锋,“许久不见了,小花。”
“谁跟你小花,叫郭大人!”
“得嘞,年纪轻轻,还是个官迷呐,”白展堂扬眉,他胆量倒比之前有长进,刀刃加身,居然浑不在意,干脆倒在床上,头枕着墙,笑吟吟地将我望住,“郭大人这两年好威风,听说一连破了两桩大案,我在江湖里老听着您的大名,心里头实在想念极啦!今个儿见着您满面红光,可见仕途顺畅的很嘛。这里道声恭喜了您嘞!”
我满面寒霜,将刀更加逼近一步,擦过他鬓边,深深钉入墙壁之中。他一缕鬓发搭在刀刃上,眉骨上掠过泠泠白光,可他薄雾一般的眸光却依旧冷静地笼罩在我的脸上。我微微一慌,只得垂下眼睛,避开直面他时的心烦意乱,但又实在心下着恼,抬起头狠狠剜他一眼。
“既然认出来我,还敢上门。我说过我们已没有交情,见面一定亲手抓你下大牢,你当我说着玩儿吗!”
“哪儿敢呢,只是有一个词儿,郭大人不知听过没有?”
“什么?”
“自投罗网呗。”
我一哽,白展堂已经笑出一口雪白的细牙:“别人抓我,不行。只有你抓我,我才心甘情愿呐。”
他笑着说的这话,但眼睛里的神色居然很认真。我忽然觉得没意思起来,仓朗一声收刀回鞘,却有另一股情绪悄悄漫上了心间
“两年前为什么不告而别?”
我又怒又怨,忍不住就要上前拧住他的衣领:“我差点儿以为你死了你知不知道!”
“哪有你这样的朋友?吵了一架就两年毫无音讯,哪怕我们黑白不两立,至于翻脸比兔子还快么?我又不会叫我爹去抓你,值当跟我那么避嫌?”
“哎,我那不是被你爹那名头吓着了嘛?那可是郭巨侠,哪个贼听了不腿软?”他摸了摸鼻尖,无奈地苦笑一声,“至于后来,你入了六扇门,名头一天比一天大,我还敢去招惹您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德行,要不是我们小花一向和蔼可亲,我哪儿敢这么上门直接相认呐?”
这理由还勉强可以接受,我哼了一声,重新皱紧了眉头:“那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白展堂抬抬眉毛:“第一眼。你易容本领学得不到家,有眼力的人一眼就知道,这实际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我白他一眼,继续冷冷发问:“既然如此,为什么在楼梯上不跟我打招呼?我总不至于当着掌柜的面就对你大打出手。”
“还有小姬在,我知道你不会跟我动手,可小姬跟你却没那个交情。我也是担心闹起来,控不住场。”
我绷紧唇角:“我不会跟你动手?你哪儿来的信心?满嘴胡言乱语!”
白展堂双臂架在床上,懒懒瞥我一眼:“其实还是有一句真心话的。”
“哪一句?”
他用掌根支着下颔,目光定在我脸上,眼里漫过微微的笑意:“…不告诉你。”
我不明就里地看了他一眼,突生一念:“你出来,我们正经打一架。”
白展堂满面惊奇:“倒也不必这么急着打我的脸为什么呀,这不聊得好好的么?”
“打个赌,要是你输了,就乖乖跟我一起回京。不准反抗,也不准叫人来救。”
“真就自投罗网啊,”白展堂一摊手,还是认命般答应了,“要是你输呢?郭捕头?”
“要是我输,”我心平气静地望着他,也不禁带出一点儿愉悦的笑容,“自此以后,你我不论兵匪,只谈交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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