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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离家


长廊拐角处聚了三俩闲散的女仆,正依偎着亭栏嬉笑。

        我沿着长廊走近了,嬉闹声夹杂了府里的谈资,隐约听到三姑娘什么的,我紧忙竖起耳朵,关于阿凌的事情,我向来不容自己错过的。

        “姑娘这般乖张性格,竟也有王公贵胄娶她。”

        “可听说那史大夫已有知天命的年岁,发半灰,齿烂黄。”

        “聘礼已下,断不会改了,可怜三姑娘如花似玉般年纪。”

        听及此,胸中的怒气压不住地往上冲,我疾步向前走去,口中大喝:“谁叫你们嘴碎埋汰主子的?”随着怒火的声音一起喷发而出的,还有满心的委屈和不甘,我的眼眶因此含泪变得通红。

        婢女们惊觉哔声,慌忙中转了一双双眼睛过来,发现是我,又慌忙垂下眼帘,急急含着肩膀离去。

        我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镶入皮肉,疼痛却无法传达到心间,我的心早已被更沉重的悲伤淹没。

        我瞧了檐角半响,用手背抹去眼角的痕迹,掌心拍了拍脸颊,自觉恢复常态,方才转过身去,推开厚重的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宽大的屏风,屏风上映了张扬明媚的侧影,倩倩丽姿半卧于塌,纤巧鼻梁,秀发及腰,勾勒出的侧脸难掩悲伤。

        转过屏风,她果然醉倒在卧榻至上。阿凌两颊晕红,凤目半眯半醉着转向我,轻叹道:“阿兰,阿兰,我,只剩你了。”

        我闻之,潸然泪下。

        我是蓁府里的丫鬟,只是名义上的丫鬟。

        实际上,我是蓁阿凌上街碰巧带回来的。

        要说我为什么在街上游荡,其实并没有戏本上唱的那些个波澜之举,我只是离家出走罢了。

        我爹爹是坊市中一个小小的木匠,每日早出晚归做工,叔叔伯伯妯娌待在一家院子。我的姐妹也很多,上头堂姐几个,下头堂妹一串儿,但兄弟却只有一个,那是我嫡亲的弟弟。

        弟弟是唯一的男孩,便成了所有人的掌心宝、心尖宠。

        他有圆嘟嘟粉嫩的脸颊,一声糯糯的“阿姐”能将我的心叫化了,可是这不妨碍我嫉妒他。

        是的,是嫉妒,这个名为嫉妒的心情本不该产生于“闲德恭顺”的女子身上,可是,嫉妒这两个字也是从很小的时候,一点一滴在我心头汇聚成河的。

        年幼时,我便懵懂地感觉到他和我们其他姊妹的不同。饭桌上的鱼肉点心先要端到弟弟碗里,弟弟吃饱了,才有我们女孩子的分;弟弟一人占着最大最漂亮的屋子,常年穿着崭新的衣裳,而我们姊妹三两挤睡一张搬床上,穿的也从来是旧衣打的布丁。这些尚且是寻常可见的,最让我羡慕和不平的是,弟弟能上学堂,而我不能。

        那是我记忆中唯一一次和爹爹娘亲吵闹。我抱着弟弟的书对他们哀求,我要念书,娘亲轻轻抚着我的脑袋说,男孩子才能读书呀,弟弟读书能考取功名,你读了书能做什么呢?我摇着母亲的脚委屈地闹着,我也能像弟弟一样考功名。

        泪眼朦胧间,只瞧见爹爹一巴掌向我拍过来,他的脸上有扭曲的愤怒,嘴里吐着字,只得断断续续听到什么不守规矩,什么败坏家风。

        那巴掌打的我晕头转向,余下火辣辣的疼。

        我从此沉默寡言了,我好像一瞬间懂得了什么。

        从那以后,我看到许多以前不曾留意的东西。大婶婶一次归家晚了,街坊邻居多了很多闲言碎语,但是叔叔伯伯们却可以随时出门。在街上,眼睛所到之处都是男人,女人好像从街头消失了似的。

        紧接着,梅姐姐要出阁了,再不能抛头露面,连房门都不能踏出一步。

        出嫁那天,一辆红轿子将梅姐姐抬走了,她嫁去的地方很远很远,自那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她。

        我在似晦似明的生活中长大,我看清了一切,却也将一切藏在心底。学堂我没法上,可我能悄悄拿弟弟的书来看。弟弟撑着眼睛念书,我便在旁边一个音一个字地对着识字。弟弟读过的书我都读过了,还能比他读得更快更好,看,我也不曾输给他的。

        读过经史,越发知道女子的低弱谦卑,男子能做任何事情,凭什么女子要被锁在屋里?女子若也能自由行事,未必比不过他们。

        这是一个既定现实,可我打心底不愿为此屈服。

        弟弟上学,读书要费很多钱,家中愈发贫寒了。惠姐姐也到了出阁的年纪,父亲却将她许给了对街坡足的衣铺老爷做妾,因为他给了很多嫁妆。惠惠哭闹,绝食,最终也抵不过抬上轿子的命运。

        惠惠走后,家里又有鱼肉可吃了。可我却高兴不起来,这是惠惠用后半生换来的呀。

        我从未如此清楚地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了。

        阿凌醉伏在案上,清浅的呼吸声拉回我的思绪。

        我默默地望着阿凌,她的眉眼略显凌厉,正和了她的性情,是锋利果决的,常常带着些孤高的自负,她不愿向世人妥协,世人也因此不容于她,将她看做乖张孤僻的另类。

        他们是不懂她的。

        我叹息着,走上前去,将一张薄毯轻轻覆在她的肩上。明明也是这般瘦弱的肩膀,和我一般大的年纪,她却成了如姐姐一般领着我前行。如果没有她,如今的我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不,不能就这样屈从于命运。一定还有办法,上天会为我们留下另一条路,就像曾经深陷谷底的我一样。

        那天,我从家里逃出来了。院子里堆满了红绸披挂的礼箱,是我十四岁这年的聘礼,爹爹将我许给了别处来的富商。

        我没有任何的反抗和哭闹,我知道,结果不过像小时候不准上学一样不可动摇,没有富商,也会有其他的老爷,像再未见过的梅姐姐一样,像被卖走做妾的惠惠一样,女子终究是要嫁人的。

        既然一定要离开家,与其嫁给肥头油脑的商人,不如我自己离开。十四年来第一次,我要自己掌握命运。

        趁着家里沉浸在将迎喜事的氛围里,我悄悄卷走包裹,轻车熟路地闯过一条街,穿过厚墙,去见惠惠。

        我常常这般看前去望惠惠,陪她度过深门内宅的算计与寂寞,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惠惠的改变,但我相信,只有她会理解我。

        院子内哭嚎声混着板子声,一小斯趴在长椅上,被打得涕泗横流,惠惠悠闲地坐在前方品茶,似乎任何事都无法搅动她眼底的波澜。

        她抬眼看见我,眼底扬起一丝笑意,嘴里说着:“今日总算让我带着她的把柄!看,你不给我道喜来了?”

        我来不及擦满头热汗,冲过去抱着惠惠,在她耳畔亲声道:“我要走了。”

        惠惠端着茶杯的手一顿,将我拉开,嘴角似笑不笑地勾着,从喉咙里哼出:“连我们冷心冷清的阿兰也迫不及待地嫁人了。”

        我急忙将她往屋子里拉,转身将门关上,我才直直地望着她,认真地说:“爹娘现在还没反应过来,我偷偷出来了,我不会嫁人,我要自己活着,不管去哪,做乞丐也好,为奴为婢也罢,我要自己活着。”

        我看着惠惠日渐沉寂忧郁的脸庞,如今愈发轻瘦苍白,压抑已久的想法终于在这一刻迸出:“惠惠,我们一起走吧,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多么不开心,我们是最好的姐妹,你最懂我,我也最懂你,我们一起走,离开这鬼地方,好不好?”

        惠惠沉默着,沉默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太阳渐渐西斜,我的热情也被逐渐被变冷的阴冷下来的空气浸透,我嘲笑自己,你怎么能让惠惠陪着自己去流浪啊,她如今丰衣足食,你要让她再受一次苦吗?我缓缓转身,向门外走去。

        “阿兰!”惠惠忽然地拉住我,“你不知道,当初知你也要嫁人了,我心底首先冒出的竟是庆幸。”

        惠惠的声音添了哽咽,她死死地盯着我,说:“庆幸你要和我一样了,变成男人身上的一件衣服,想要了就穿上,不要了便弃之如敝,连墙角的灰尘都不如。可你呢,还有着这样傻傻的天真。”她的眼角滑落一滴泪,尖锐的眉眼渐渐变得柔和了,嫁人后的计较与刻薄如浮沉一般散去,露出属于姑娘惠惠的脸庞。

        “可我现在要庆幸,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路可以走,我和你,总要走出一个。”她向里屋走去,翻出一件衣服和一个小小的布包递给我。

        我认出那件衣服,亳不起眼的灰黑色小斯的衣服,嫁人不久的惠惠穿着它偷偷跑回家,声嘶力竭地哭喊着不要再回去,却在第二天被爹爹亲自送走。

        我明白惠惠的意思,换下缝满布丁的裙裳,小斯的衣裳大小刚刚好,惠惠说就是活脱脱的男娃娃。布包里装了碎银,是惠惠全部的体己钱。她紧紧抱了我,将我推向门外。

        我迎着渐暗的夕阳,搭上离城的车队。

        我回眸望向身后渐渐远离的家,心里默念着,我会带着你的那份自由活下去,再见了,惠惠,再见了,爹爹娘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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