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慎】【李乔视角】父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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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开门,客厅灯亮着,厨房灯也亮着。
锅里还飘着蒸汽,他穿着围裙站在那儿,一手拿着勺子,扭过身看我。
“没吃晚饭吧。”
我闭上眼睛,仰躺在沙发里,画面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我可真够没出息的。对视的瞬间,喉咙紧缩,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匆忙低下头掩饰发红的眼眶。
可能这就是惊喜吧。
坐车回来的路上我收到消息,以为他要早点休息了,还想着进门的时候动作轻一点,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呢,他现在就坐在我身旁,看着我。那双黑亮的眸子目光炯炯,仿佛要许诺给你无限的安全感。
他说:“有问题解决问题,有困难克服困难。”
多么斗志昂扬的话啊,炙热又坚定。
然后,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塌陷,细碎的沙石松动、土块滚落。我有些疲倦地靠在沙发上,逃避般合上眼睛,任由它一点点动摇、崩塌。
叙述回忆真是件伤神费力的事,差不多的事情我和心理医生讲过几次,每一次都像在清理一潭深不见底的沼泽,挣扎过后,又被一点点吞没。如此反复,精疲力竭。
我真的是一个不太爱说话的人。我不善于整理自己冗长又扭曲的思维,不善于描述自己的复杂又沉重感受,甚至连生活中偶尔搭腔,都显得那么尴尬。
我习惯沉默,也很少有谁愿意主动打破这种沉默。
他怎么会主动问我呢?
像只误入密林深处的小兽,莽撞地敲开了那件破旧木屋的门。他看到了那个面目狰狞的怪物也没有转身逃跑,只是好奇地发问:
“你的脸怎么了?”
“疼不疼啊?”
“要不要我帮你?”
……
丑陋的怪物已经忘记上一次失声痛哭是在什么时候,此刻,他却真真实实红了眼眶。
“让我想想,该从哪里讲起呢。”
有沙发靠背撑着,我的无力感似乎没有往日强烈,像躺在医生办公室里那张柔软的皮椅上,我想起了父亲——他似乎是我人生天平开始失的衡第一个砝码。
“我的父亲,怎么说呢……”我喉咙有些干涩。
“如果你学雕塑,应该会在一些书上见过他的名字。”
他曾用南阳玉雕刻过一组山海经主题的摆件,在他的刀下,奇异的神兽变成了令人生畏的邪祟,那青白相间、最温润细腻材料上仿佛真的附有恶灵,蒙着一层令人过目难忘的压抑感。
有媒体曾用一个“诡”字来评价他的风格,在我看来,他的性格亦是如此。
我的厌食症也是因他而起。
父亲是个怪人,对人体有着一种近乎变态的崇拜。他痴迷于每一块饱满而线条流畅的肌肉,不只是那种被皮肤包裹着的美好躯体,还有湿淋淋的、从骨上完整剥离出的、真正的肌肉。
2011年,东京的一场艺术展,他受邀参加开幕仪式。在下榻的酒店里,因为一道菜结识了一名厨师,自此成为至交。
那个日本人最擅长对生肉做文章,父亲说,他懂得尊重肉的每一条纹理。精湛的刀工辅以画龙点睛的简单调制,足以让一块肉在盘中大放异彩。能将一道菜做成这样的人,不只是个厨师,更是个艺术家。
在日本的那两周,似乎是父亲前半生少有的开心日子。我当时在意大利读书,凌晨一点接到他的来电,电话那头他无比兴奋,说终于吃到了那道曾经只存在于自己幻想中的菜。
一份牛肉刺身,而已。
我表示不能理解,并有些不耐烦地提醒他打扰了我的休息。他的声音有几分低落,但依旧难掩快乐,通话结束前,他说自己一定要把这道菜发挥到极致,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
那阵子在我筹备一个展览,课业很忙,加上我与父母间也一贯很少交流,再次收到家里的消息已经是两三个月后。是母亲打来的,语气很疲惫,她说,你爸他有些不正常了。
从日本回来以后,父亲开始疯狂地对那道牛肉刺身进行复刻。他驱车40多公里,去城郊那家养殖场的老板那里,订购了各地各种品类的牛肉,每半个月都要去取货,塞满满一后备箱,回到家没日没夜地待在厨房。他会让母亲去品尝做好的刺身——那些配着蘸料,雕刻得像艺术品一样的生牛肉。刚开始母亲还会认真点评味道及摆盘,可他总觉得不够。
不够,远远不够。
无论如何都没有那天早上在酒店里的感觉,那种振奋味蕾、直击灵魂的震撼。
他有些不甘心地向身边的厨师朋友求教,对方彬彬有礼,却又不甚委婉地对他说:“国内的牛肉口感上可能会略有差异,这是事实,但我想症结不在于此。”
那问题出在哪里了呢?
父亲像是在同谁较劲,赌上自己三十多年的雕刻生涯,只为证明自己能够做成一份的牛肉刺身。
“李先生,这些菜肴都没有问题,您没有必要如此苛求。”在朋友也表示无能为力后,父亲挂断了电话。那天他一个人在工作室静坐了很久,母亲以为他终于释然了。然而,巨大的空虚感和追求完美的执念,让他陷入了更加难以自拔的癫狂中。
“他开始寻找各种动物身上适合于雕刻的大块生肉,是那种新鲜的、还带着体温的肉。”讲到这里,母亲有些哽咽,“昨天我回到家,看到厨房满地的血水,我差点尖叫出来。”
“我会尽快回去一趟。”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能在心里默默祈求父亲别干出什么出格的事。
然而事与愿违。
登上飞机的前一晚,我在梦中被铃声惊醒,电话那头,母亲崩溃无助的哭泣声让我有种不真实的眩晕感。
她说,她很害怕,她无法忍受这样一个疯子。于是报警,将父亲扭送进了精神病院。
那天早上,母亲是被叫醒的。一睁开眼,就看到穿着围裙的父亲,端着一盘腥味很重的生肉送到她面前。
“快尝尝。”
肉被雕刻成人体的样子,侧卧在白瓷盘里,淋着稀稀拉拉的汤汁,令她作呕。
母亲暴躁地一把推开,厉声质问他要闹到什么时候。父亲充满期待的微笑就这样僵在空气中,一点点碎裂,而后换上了一副冰冷陌生的表情。
“我研究了一个整整晚上。”
整整一个晚上,父亲没有睡觉,在厨房通宵创造出了一个自己勉强满意的作品,希望获得母亲的赞许。
“18c是肉质最佳的温度,口感一定很好。”他把盘子再次递过去,一只手扣住母亲的肩膀,“你试试啊,你是第一个。”
母亲挣扎着想要下床,却被一把钳住下巴。
“吃啊!你为什么不吃!”
他把盘沿卡在母亲的嘴里,发疯似地往里塞。母亲哭叫着挣脱,光着脚连滚带爬地逃出房间,躲进阁楼,反锁住门,在父亲暴怒的摔打声中,她拨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赶到时,客厅里满是盘碗打碎后的瓷片,父亲微笑着仰面躺在地板上,脸上沾满的不知是酱汁还是血。
一天后我赶回了家,满屋狼藉被收拾得差不多,甚至有一些空荡荡的凄凉感,母亲在卧室里,一件件地将衣服叠放进行李箱。
“我要和他离婚,李乔。”她的眼神苍老又倔强,“你能理解的,对吧。”
她就那样看着我,就像那只本该在舞台上翩翩展翅、却险些命丧农夫的屠刀下的白天鹅一样,委屈、不甘、满含失望。
“他怎么样了?”沉默许久,我缓缓开口。
“医生说需要住院治疗。”她吸吸鼻子,抬手抹掉了滑落到下巴的泪珠,“李乔,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了,你帮我带去吧。”
她从桌上拿起两页纸递给我,是离婚协议书。
“我多陪你几天。”我说不出什么柔软的话来能让她好受一些,于是走上前,用力抱住了她。“爸那边我来负责。”
隔天,医生说父亲已经过了躁狂的阶段,允许我去医院探视。我们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他换上了病号服,脸上看不出喜怒。
“你来了。”
“嗯。”
我都不知如何开口,他反倒先问起了我的情况。
“伦敦那场展览挺顺利?”
“顺利。”策展人是父亲的老同学,开幕式结束后他还特地找了我叙旧。
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和我们父子间的日常别无二致,可这并不是我此行的目的。
“爸,你到底…为什么……”我有些不忍继续。
此时父亲的状态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他太正常了,甚至比以往都要清醒,可那身上的蓝白条纹睡衣,又在时时刻刻提醒我,他的精神确实出现了问题。
他知道我想问什么。
靠在椅背上,父亲似笑非笑,开始平静地讲述他在日本的那段时光。“前一晚我们吃了寿喜烧,那盘牛肉的摆盘别具一格,于是我找到了厨师,知己难逢,我们聊了很久。”他陷入回忆,脸上露出一丝痴痴的愉悦,“他很懂肉类,每一刀都那么恰到好处。”
“谁知第二天……”父亲的表情是难以掩饰的欣喜,他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那个早上,“第二天早上我去餐厅,服务生告诉我,大野先生为我准备了一道菜。”
然后父亲就见到了那盘牛肉刺身——精选的日本和牛被片得纤薄,层层堆叠成山丘的模样,乳白中夹杂着灰色的北极贝切片贴在瓷碗壁上,像天然的大理石花纹,围绕着碗中央的酱油汁。
那个日本厨师有些讨巧地把它寓意为“高山流水”,来譬喻和父亲知音难觅的缘分。
“李乔,一个比你自己更懂你的人,怎么会不喜欢?”
之后的几天,父亲诚挚邀请他参与了一些艺术家云集的宴会,以朋友的身份向熟人介绍大野,并将他引荐给了一位政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二人相谈甚欢,大野甚至毫不犹豫地辞去了当下的工作,做起了这名政客的私人厨师。
“如果你想的话,等你出院,我陪你再去一趟日本,找那个人。”我觉得,这可能是他的心结,要解开的。
“不重要了李乔。”他的神色黯淡下来,“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一直活在自己美好的误解里。”
“一个只把艺术当作工具的人,是怎么堂而皇之地与你畅谈热爱呢?可能我的热爱也不够纯粹吧。我对不起我的刻刀。”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没有别的了吗?”我突然对眼前这个男人的自私怀有恨意。而他依旧不语。
“你更对不起妈!”我如同一面被痛击的冤鼓,替母亲控诉着这个男人的恶行,“你不该那么对她!”他对母亲只字不提让我无比气愤,我双手扣住包里的那份离婚协议书,想狠狠掏出来摔到桌面上,情绪却又在转瞬间土崩瓦解。
我何尝不是一个自私的人?
关于他的识人不善,我其实并不想追问更多,我无法感同身受他那种对艺术偏执的热爱,我这次前来也只是心怀侥幸地希望能帮助他好起来,希望他能向母亲道歉,希望日子还能回到从前。
“是我的错。”然后又是许久的沉默。
直到我临走前,他才再次淡淡开口:“我们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那天算是一个结束。”
我早该意识到,当初冲昏头脑的爱意一旦清醒,当满盘珍馐被挑挑拣拣,剩下一堆残羹冷炙后,会有怎样的收场。宴席从开始的那一刻,其实就已经在渐渐走向落幕。
可我却始终不愿面对。我是个懦夫。
我在迷茫中被裹挟入这场盛宴,见证着他们的推杯换盏、欢声笑语,散场时他们起身离席,却只留下我在原地无所适从。
“她对我的欣赏,或许从来都建立在我对她狂热追求的前提下。”父亲接过那两张纸签了字,像个孩子似的努努嘴,“现在,不过是我们都没耐心了而已。”
我不知是父亲先一步丧失了热情,还是母亲早已经有了新的观众,这不重要,他们不在意这些。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面前,“出轨”这种字眼似乎算不上难堪与羞耻。
责任感似乎在他们所谓“美和浪漫”的追求前是最微不足道的,但我很难受。
很难受,却不该有任何过激反应。
他们是我的父母,也是最亲近的陌生人。
我没有资格去苛责他们,更没有理由去阻止他们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每个人都该有属于自己的幸福与快乐,但我好像,就此丧失了人生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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