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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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捱不到第二天顾井仪就上门了,还是半夜,他没有告诉颂祺,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比分手那天要难捱得多。像是漫漫的雪夜里看不到月亮。
他起初背靠在门上,始终没有下定决心敲门。许久,才意识到脑子里的大段对白永远是对颂祺说的。像在数鱼缸里鱼吐长串气泡。他不知道她是不是开门,或者,他甘愿一直敲下去。
他简直恨自己年轻。可是这样不计成本的付出,也只有年轻时做得到……到底,以后他不会再这样深爱一个人。但真正说出来又显得像在赌气。
她原本大概是娇俏孩子气的,只是给痛苦升华掉了。他不知道为什么怀念以前的她,以后的她……一切的她。最后他索性坐在地上。开始说服并演习自己为什么非见她不可。
但是直到三点钟他也没有敲门,而颂祺醒了。窗外的天微弱的像烟蒂,或是衔着香烟躲在烟幕后的男人。一阵冰人的窒息逼上来,她呼吸不上来了,耳厢里仿佛溺水,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逃出去,否则我会发疯的。
忘记是怎么出的门。依稀记得被什么拌了一跤。她听见顾井仪闷哼一声,她看见顾井仪回头,她看见他站在她面前,待脱口的话泡泡一样,饱了、破了。
“你怎么跑出来了?穿这么少?”
一面说一面脱了外套给她。她哭起来,眼泪从细雨到滂沱。一哭许久,从没有这么不讲理过。
他只是抱着她,拍拍她肩膀,说没事,哭出来就好了。她意识到出糗,反正已经不讲理了,张嘴咬了他一口。
顾井仪笑了:“干嘛,想疼死我啊。”
“啊?咬疼了?”
“不疼。”他把她的小手移到心脏的位置,“我是说,想疼死我啊。”
她欲躲开,被他一把捉住,“躲什么?你当我是沙发啊,想扑就扑?”
“不是,我怕被人看见。”
“那我不管。我冷。”
颂祺不说话,脸垂到有不胜低回之态,意识到这层,再抬头,他必定像舞台灯光打下来那样俯视她。而顾井仪只看到她侧过去的脸庞的线条,像铅笔描上去的。
他必须很用力才能克制自己不吻她。
于是呼吸紧上来,他问:“想好了吗?”
她不等他说完,退避似的:“没有。”
顾井仪笑起来,“颂祺,我发现你真的没良心。”
“……哦。”
“全当没和我好过?你当那些风花雪月是什么啊?”
“成语啊。”
他偏过脸,笑骂一句:“我的等待有限,你到底懂不懂?”
这次她认真地回,懂。
他隐隐约约觉出是他想要的问题的答案。懂就好。他点点头,难得有这么回不过味的时候,“行了,快回去睡吧。”
“不要。”
她的意思是真的不要。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太快乐了,怎么听,都有点撒娇的意思。诧异起来:“怎么了?”
颂祺说:“我想吃关东煮。”
凌晨三点,他们就坐在楼下不远的一家便利店里。整个店里只听得见店员加热关东煮的声音,温吞的,数说不清的,又仿佛有心事的人泄露秘密时的呓语。
颂祺双手抱着纸杯,像是抱着她自己。午夜的街道深深映在窗玻璃上,却仿佛蒙上去的一层悒郁的黑影子。她先看到自己,转而在玻璃里看到他看她,第一次以第三人的视角发现他的目光,于怜悯中又有哀恳的成分。她很动荡,马上想:他是真的爱我的。
她才想起已看到过太多次。即使当着那么多人,她只需目光一掠,他马上回看她,像嘶嘶的雨夜里凿开一道光。大概不知道该形容多绝望或多乐观,所以从不进脑子里,可是脑子忘了,心还记得。
她感到一阵愉悦的痛苦,搐逆着全身,同抑郁发作时的痛苦完全两样。心想:自己完全搞错了。
忽然就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张口就说了:“我跟你去京都。”
顾井仪像是没听清,又问一次:“什么?”
“我说,我跟你去京都。”
他只是望着她,没有表情,半晌才反应过来,笑了。
她问他笑什么。他偏一偏头,吻上她。
本能地接了这吻。
才听清他抑着笑问:“想清楚了?”
她说:“嗯,想清楚了。我跟你走。”
那天他送她回家,送到家门口手还不松。伸手圈紧她的腰,力道像生铁,像燧石。
无疑,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他也是如此。在家时还好,走在路上,时常就是一副会笑的样子。有时,连跟颂祺走在一起,脑子里会不自觉思想她,如呼吸一般自如的事。
彭川笑顾井仪傻。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他一面走,一面在脑子里排演颂祺在京都会是什么样子。她会爱吃那家关东煮的,京都即便凌晨一点街上人也很多。他想再带她去画室。他有许多灵光关于她。他有许多话要同她讲。以至于后来他觉得,能不厌其烦把话讲许多遍,再没有比爱情更崇高的孤独了。
他们复又说起京都。她称之为天堂的理想。乐园。那时她以为的单纯的渴慕,往后才觉出,其实是出于一种呼救的感觉。
有天晚上顾井仪忍不住给颂祺打电话,一看表,大概颂祺已经休息了。辗转反侧老半天,决定打给彭川,他实在是太快乐了。
送她回家说到哪里?
如果她不快乐,如果她失去爱的能力,那是社会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死是多么严肃!但他说除非他先死,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她。他可以赌誓,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想到这里,电流声又把他从那头切回来。竟是颂祺的声音:“怎么还没睡?”
他竟又打电话给她。讶异地看手机一眼,潜意识的错误。却比任何正确的决定都来得正确。
颂祺没有睡,光脚走向阳台,声音一路放得很低。伏在光滑滑的栏杆上,无限恋恋,以为那是他的手臂。啊,明天一定要告诉他,今晚她觉得有点儿罗曼蒂克。
返回珞城的路上,黄琴梦一路紧咬着牙,她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同样的一伙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地方?何况这些人只会想办法将她的宝贝车偷走,而不是卸掉她的轮胎!
她踩紧油门,不住从后视镜里谛视自己,她近来时常这样,不看一眼就生怕自己老态,再看又觉得不像自己。后视镜里,她的眼睛亮如贴服脸颊的钻石耳环,那就是质疑的光;她不信镜子,不信光学,对于一切本能地起疑,而这很可以化约成一句:阿潮是否真的爱她。
早已过了楚楚可怜的年纪了,真觉得自己可怜,反而讲不出口。再一次在电梯里遇到他,她坚信上一次是在医院,问他为什么会在珞城?当然那时是醉语,他笑嘻嘻回,当然是为了遇见你啊。
那玩笑,还像从前阿潮从男校经过女校时的口哨一样。阳光透过叶子从他脸上筛下来,树的年轮形状的影子,她险些惊呼出声。和他去见高中时的老同学,他们都说明明他再寻常不过,哪能和阿潮比啊。意意思思她不过需要一点爱。
她很生气。马上同他们闹翻了。谁都骗她,谁都希望她过不好,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她一次次发现他,复又从他身上发扬自己的容貌。这世上没有什么可靠,父母、朋友、亲人、美貌、包括才华,有的只是阴谋。她是跟他们卯上劲了,他离她记忆里的阿潮愈近,她离真实的自己就愈远——反正他说他爱她,反正她快乐。
她快乐地笑了。再看镜子里的自己,忘记了自己不服输的本性,也无意识人愈是错,愈要用眼睛去证明。
他打电话来了。
电话里她的声音像新出浴。他才说一句,她已经三四句出口了,也是,他说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他懂得她。
她说要回趟娘家,想给他们脸色看好久了。他像第一次听时听那样造了同样的问句。黄琴梦忽然不耐烦了,声音比喇叭还响:“你到底有没有听我讲话?”
男声嘻笑一句什么,她更气了,质问难道你不会生气吗?换阿潮早挂电话了。但她只是气冲冲说:“因为漂亮的男人无一不是被女人惯坏了的。”
这对他并不困难。说到底,他爱钱,在这范围内他人尽可妻。早在南方时他就同同事炫耀:“女的插足叫小三,男的插足那叫牛逼。”他是无耻,但这么多年的贫富经验告诉他,什么恶有恶报,那根本是弱者的自慰,善良才是人生最极致的反讽。想当年他才出生,父亲就把家里的生意全部交由亲姐姐打理,结果全被那个贱女人侵吞了。从此这么多年,他深深懂得什么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尊严值几个钱啊?也是社会会赋予他信心。
于是他一心一计扮演起阿潮来了。说阿潮说过的话,嚼与阿潮相同的饭菜,穿与阿潮同款的球鞋,也并不计较这二手的感觉,他也常常一撩眼皮,阴阳怪气地刺痛他的母亲:“我已经习惯于缺这缺那了”,“我一直不都是捡别人剩下来的嘛”,“日子过成这样都是拜爸所赐,是他把钱都交给那个贱女人,才奠定了我们下流悲惨的后半生”,“你们生了我,你们有什么办法,就是要我喝西北风我也得活下去呀”,他父亲对他破口大骂,他毫无反应,因为他根本瞧不起他的父亲,而他母亲一听哭了。
只有在谈及家庭的时候,他们才是切切实实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人。黄琴梦咬着牙说她从有记忆以来,就想着要如何摧毁这个家,“我就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好生,下层阶级的人就应该自生自灭!”
而他一拍大腿,附和:“对!对!”
他们很少静默,因为懒得思辨那静默是爱情般的死,或如死一般相爱着。他只怕自己不像,而她怕自己比老更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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