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沃尔图里执法队

2001年，盛夏，法国南部，芒通乡郊。

        如果阿波罗真实存在，那他一定会为法兰西的热情所捕获，为她的曼丽着迷，为她的浪漫停驻，用明媚的阳光拥吻她起伏的大地、波光粼粼的河流、蔚蓝色的大海以及白雪覆盖的山巅。

        连绵的阿尔卑斯山孕育出了茂盛的森林，阳光为它镀上一层碎金，映入人的眼中，漾成炫目的光华。

        看上去年仅四五岁的小女孩娴熟地在高大的树木与低矮的灌木之间见缝插针，随着每一次奔跑、跳跃，逃脱了细密枝叶阻拦的微弱光线执着地在她的脸上、身上流连。

        她穿着一身天蓝色的连衣裙，身前系着白色连胸围裙——虽然那没什么用，她现在全身上下沾满了草屑和碎枝，乌黑的卷发乱糟糟的，里面还插着不知道怎么钻进去的叶子；白色的顶端缝着蕾丝褶皱装饰的长袜被勾出了好几个小洞，洞口垂着断裂的线头；脸蛋上横竖几道张牙舞爪的不知道怎么弄上去的黑印子，只有那双翠绿色的眼睛仍旧清澈明亮得如同森林中的湖泊。

        她好看得就像一个白瓷制成的娃娃，哪怕是脸上身上的脏污，也像是巧手的制造者匠心独具特意设计的那般。

        小蒂娜抓着一只兔子模样的小藤篮——是外公帮她编的，里面装了半满的野浆果，各种浆果半青半红地堆叠在一起。

        路被野草和灌木挡住了，灌木比蒂娜还高一个头，可她不想绕路了，便干脆屈起双腿一跳，再在旁边的树干上一蹬，在空中翻上两下，险险地跃了过去。灌木上的刺勾住了她的裙摆，刺啦一声，裙摆上新增了一道小口子。

        几颗浆果撒在了地上，蒂娜蹲下身将它们一一捡回篮子。

        山风捎来了草木的清香，泥土的腥味，淡淡的血腥，还有一阵在熟悉与陌生之间的气味。

        蒂娜像小狗狗一样耸了耸鼻子，首先确认那不是外公外婆的味道，有点像妈妈的味道，但不是妈妈。

        她朝着风吹来的方向看去，远处高高的树梢上吊着个人，黑发红眼，一手攀着树枝，一手悬空，双腿曲折抵在树干上。阳光洒在他的皮肤上，反射出碎钻一样的光。

        他正看着她。

        下一刻，他旁边的树梢动了，不等枝叶平静下来，又一个人出现在了树枝上——是个粽发金眼的女人。

        “妈妈！”蒂娜笑了起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了弯弯的月牙儿，碧绿的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就在附近狩猎的阿曼达赶来了。

        “宝贝，你继续玩吧。”阿曼达对蒂娜喊。

        蒂娜跑开了，她去旁边采花、采浆果。

        每周一次的，蒂娜在树林玩到快中午才被妈妈带回家。

        苍翠欲滴的山峰脚下是成片成片的柠檬园，黄色的土路将它们分割开，就像大地铺上了一张染着不规则翠绿色块的地毯

        粉白的柠檬花错落在枝头，青绿的柠檬小果还不到乒乓球大，藏匿在绿油油的叶片间。

        其中一片柠檬园靠近土路的地方建有一个不大的农庄，人高的栅栏圈起了双层带阁楼的木屋，旁边是车库和仓库，园子在主人的悉心照料下种满了花和菜，还养了一群鸡。

        “外公，外婆！”人还没到，蒂娜的声音就已经传进去了。

        外婆在厨房，蒂娜被园子里的外公抱了起来。肥胖的他穿着肥大的衬衫和背带裤，灰白的脑袋上戴着顶编得歪歪扭扭的草帽，袖子挽到了手肘上边，小臂和围裙上都是泥巴。

        他又在折腾他的宝贝菜园，不过此时小锄头被他扔到了一边。

        外公看着蒂娜，晒得棕红的胖脸皱成一团，拖着庞大的身躯一摇一摆向厨房走去。

        “萝拉，你看我们的菜园闯进了什么？一只脏兮兮的小野猫！”

        蒂娜咯咯笑了起来。

        “爸爸妈妈，我先去打个电话。”阿曼达看了眼他们，一边笑一边走进客厅。

        “噢，上帝啊，你又弄成这幅样子回来。你其实是个小男生吧？啊？告诉我你是不是个小男生。”厨房的萝拉隔着窗做出震惊的表情。

        老两口子没人搭理阿曼达，对此她接受良好——自蒂娜出生后，她在约翰和萝拉那儿的地位就降到了倒数第二。

        倒数第一是他们的女婿詹姆斯。

        蒂娜笑得更厉害了，说：“不，我是森林精灵，我来给你们送浆果和鲜花，它们代表幸运，你们可以用它做浆果蛋糕，那会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耶稣啊，我居然看到了森林精灵！那么森林精灵小姐，能否允许我为您梳一个漂亮的发型，再换一身可爱的裙子呢？”萝拉做出一副惊喜的表情，用围裙抹干手上的水，然后解开围裙放在料理台上。

        “哈哈哈，可以，我允许。”

        蒂娜被从窗口递进去，交到了萝拉手上，装浆果的藤篮留在了厨房。

        “小精灵，你早上的发筋哪儿去了？”萝拉也很胖，但没有约翰胖，她抱着蒂娜侧身走出了厨房门。

        “断了。”蒂娜从连胸围裙的小口袋里掏出崩开的发筋，上面还粘着一个蓝色的塑料蝴蝶结。

        约翰拿起藤篮，在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一个颜色最深的果子扔进嘴里，嚼了几嚼，然后龇着牙扭曲着脸，连果肉带口水吐到了地上，一连打了好几个激灵，用脚扒拉旁边的泥土掩盖住。

        萝拉给蒂娜换好衣服，重新梳起辫子，再把剩下的午餐准备好，阿曼达都没有放下过话筒。

        她又在和詹姆斯打电话了。

        “阿曼达，别再聊了，该吃饭了！”萝拉不得不在屋外提醒她。

        “……聘任书已经到了，只是这个学期我得先处理好这边的工作，下学期才能去那边上任。”电话那端的声线优美又低沉，好听得像是高品质的大提琴拉出的音乐。

        萝拉脆嫩的中气十足的喊声毫不费力地穿透木墙壁和开着的窗传到室内，被电话那端不但声音好听，听力也异常灵敏的人听到了。

        “你还在吃人类的食物吗？”他问。

        “嗯，妈妈一直认为干渴是一种瘾，慢慢就能戒掉，然后重新回到以前的生活。”阿曼达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尖一圈圈勾绕着头发。

        约翰和萝拉内心深处还是不愿意接受女儿女婿都成了吸血鬼，甚至就连那么可爱的外孙女都是个半吸血鬼的现实。

        “……我很抱歉。”詹姆斯感到自责，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不，这没什么，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爱你。”阿曼达赶紧安慰。

        “阿曼达！”萝拉又喊了一次。

        “好了，快去吧，我也爱你。”

        打电话的时候，阿曼达是想将上午遇到的事情和詹姆斯说一下的，这是她第一次遇到他们的同类。可是詹姆斯却在美国，就算真的有什么事，他一时半刻也不可能赶得过来。而如果没有什么事，就白白惹得他担心。

        他现在的压力已经很大了，别再给他加重负担了，阿曼达这么告诉自己。最后，她挂断了电话，什么也没有说。

        木屋前边种了一棵非常高大的橡树，下面摆了一张长餐桌，他们夏天的时候经常在树荫下吃一日三餐。

        长餐桌铺上了蓝格子加碎花的桌布，上面放了花、早上吃剩的面包、培根芝士烤土豆、黄油煎鱼和水煮豆子。

        蒂娜也被约翰抱着过来了。

        “外婆，浆果蛋糕呢？”她闻到了浆果蛋糕的香气。

        “还在烤箱里呢，我们再让它烤一会儿。”萝拉和蒂娜说话的时候语气又软又温柔，就像晒了一个下午的充满阳光和柠檬味道的厚棉被。

        在吃方面，蒂娜向来是最得萝拉心的一个。

        好吧，在各个方面，蒂娜都是最得萝拉心的一个。

        半盘培根烤土豆拌着两大勺水煮豆子，一条鱼，还有一片擦盘子的面包没一会儿功夫就被她解决掉了。

        萝拉从厨房端出现烤好的浆果蛋糕，她又一个人消灭掉了整整一半，以及两大杯牛奶。

        或许全天下的祖父母、外祖父母都恨不得孩子们多穿点、多吃点，相较于阿曼达惊讶那么多食物都跑到蒂娜身体的哪个地方去了——她的肚子一点也没凸起来——萝拉则是一开始时就接受良好。

        萝拉坚定地认为吃得多是因为蒂娜在长身体，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总是劝阿曼达说：“这有什么好担心的？看看蒂娜长得有多快！”

        她还总是给阿曼达盛吃的，仿佛在她眼里，不论是阿曼达还是蒂娜就只是普通人，只是一个多了点癖好，一个长得快了些。

        约翰坐在蒂娜旁边——蒂娜用餐的座位两边一直被他和萝拉占据着，哪怕她爸爸詹姆斯来了也没抢到过一次——看蒂娜大口大口地吃蛋糕，忍不住也切了一小块，小心地挑出一颗浆果送进嘴里。

        双层下巴抖动着，抖动着，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哦，罐头水果！

        他毫不犹豫地给自己也切了一大块。

        “阿曼达，你吃完记得把碗洗了，”萝拉又是吃得最快的那个，几十年里一直都是，因为她总有干不完的活，但不包括今天，“我们下午带蒂娜去教堂。”

        今天是星期日，约翰和萝拉要带蒂娜去做弥撒。本来弥撒仪式是在上午的，但他们觉得最好还是避开人群，特别是熟人。

        蒂娜睡得很不安稳，感觉自己被动来动去的，还感觉凉凉的。虽然她不怕冷，可是她还是更喜欢温暖、安定点的被窝。

        蒂娜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在外面，在车里。

        “妈妈……妈妈！”她发现自己原来还是在妈妈怀里的，她抱紧了妈妈。

        她转了转脑袋，车里前后还有三个人。妈妈抱着她坐在后座上，旁边是一个金色头发的男人，体型比较瘦小，没有爸爸高大。

        “妈妈，你怎么了？”蒂娜问。

        “没事，宝贝，你睡吧。”阿曼达脸用力扭到一旁，脸上明明是哭泣的表情，眼眶却始终干涩。

        “妈妈，妈妈……”蒂娜忍不住轻唤，莫名的不安感从心里升起。

        外公和外婆呢？

        “亚力克。”前座传来一道女声，声音听上去奶奶的，细细的，冷冷的。

        蒂娜不困的，可是她不知怎的就睡着了。

        阿曼达的神情更难过了，头靠到了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意法边界，有吸血鬼不顾法律制造出了嗜血妖童，还将他们的存在透露给了人类——这是沃尔图里最近得到的消息。

        因为证人说犯罪的只是一个女吸血鬼，所以沃尔图里就只派了简、亚力克和德米特里前去——其实对方有几个人并不重要，因为不论有几个，亚力克的黑雾都能应对。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简居然把罪犯带回来了，还有那个嗜血妖童。

        简很受阿罗喜爱，所以简认为重要的事情沃尔图里也不会吝惜一场全体审判。

        阿曼达抱着蒂娜，被押送到一个大厅。

        她环顾周围，空荡荡的大厅里，唯三的家具是上首三把一字排开的高大椅子，上边坐着的应该就是他们口中的三位长老，周围散布的是守卫。

        她按照守卫的指示走到大厅中央，旁边是证人——那个森林里遇到的吸血鬼。

        证人看上去有些紧张，身体板得笔直。

        小姑娘简喊了声“主人”，将手递给坐在中间座椅上浅浅微笑的黑发长老。

        那应该就是阿罗，阿曼达回忆路上“请教”到的情况，右边的白发长老是凯厄斯，左边年长的是马库斯。

        阿罗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大，显得十分惊喜。他松开简的手，看向大厅中央互相抱着的两个人。

        “多么奇妙的事，看看她充满血色的脸颊，我甚至能听到她那奇特的心跳声。”他克制不住地发出一连串笑声。

        蒂娜有些害怕，往妈妈怀里缩了缩。自从在车里醒过来一次之后，她再一睁眼，就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

        阿曼达收紧了手臂，在阿罗突然出现在面前时，忍不住后退了半步。

        “女士，请允许我。”阿罗声音轻柔，圆睁的粉红色眼睛带着□□裸的兴趣与占有欲。

        接连搜查过阿曼达和蒂娜的想法，阿罗毫不掩饰地牢牢盯着蒂娜，眼中满是势在必得的兴奋。

        “您的父母出现如此意外，这真是个令人遗憾和悲痛的消息。”阿罗说。

        证人本就称不上好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像是三流雕塑家用劣质的人造白色大理石雕刻的人像。

        “但是，法律是不容违抗的，不得向所有人类透露我们的存在，为的是我们族群整体的安全。而对您在情感上所遭受的伤害，我们致以真诚的歉意与慰问。”阿罗再一次牵起阿曼达的手，这一次他行了一个吻手礼。

        蒂娜感受到妈妈的怀抱终于不再那么僵硬。

        “但是对于嗜血妖童的指控，我必须在此宣布：小蒂娜并不是那种违法的存在！”阿罗粉红色的眼睛看了一圈，最后停在了证人身上，笑着说道，“也就是说，证人的指控是无效的，他需要为此承担责任。”

        不，他不想死！证人惊恐地看着阿罗，后退几步，然后如梦初醒般转身往门口冲去。

        一个突然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截住了他——是白头发的长老，凯厄斯。

        凯厄斯单手掐着证人的脖子狠狠往地上掼去，石地板顿时被砸出一个大坑，证人从脖颈处到头部裂开一道道缝隙，由密到疏。

        他的胸口恐怕也都是裂缝，阿曼达看了，第一时间就把蒂娜的脑袋紧紧按进了怀里。

        “那么，作为错误指证的受害人，阿曼达，你希望他获得什么样的惩罚呢？”阿曼达没想到阿罗居然又问到了她。

        惩罚吗？可以由她来决定？

        阿曼达被阿罗捉着的手逐渐收紧，萝拉和约翰惨死的场景在脑海中重现。她拿沃尔图里没办法，难道拿他也没办法吗？这卑鄙、肮脏的渣滓！

        悲伤、痛苦、愤怒、仇恨突破了压抑的界限在心底喷涌而出，像是翻滚的沸腾的岩浆一路将她从身体到理智焚毁殆尽。

        阿罗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说：“什么惩罚都可以。”

        哪怕是死都不足以偿还他所犯下的罪孽！阿曼达渐渐眯起金黄的眼睛，怨毒地盯着像破石膏雕塑一样僵在地上的证人。

        蒂娜第一次见阿曼达露出这种恐怖的神情，这样子的妈妈真是太陌生、太可怕了！她嗓音中带着些许哽咽与颤抖，轻轻呼唤：“妈妈……”

        证人身上的裂缝快速地愈合了，他看向阿曼达，目光中是满溢的惊恐与哀求：“求求你，我以为你们犯法了……对不起……求求你……”

        阿曼达深呼吸了几次，最终咬着牙眼神凶狠地说：“我希望他能被判处终身囚禁，永远不能被放出来。”

        笑意在阿罗的面孔上变浅，他示意周围的卫士们上前：“将他扔进地牢，永久囚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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