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惟愿汝一人

翌日。

        风星炎揣着个手炉仰在躺椅上，优哉游哉地看裴恕练剑。

        血修罗李引曾经也是名噪江湖的剑客，然他好勇斗狠，且出手狠辣，结下了无数仇家，数年前被人围杀，断去一臂，剜去一眼，从此销声匿迹。

        他的剑法以阴狠著称，出手凌厉，先挑眼再刺喉，时不时再来个海底撩阴，走的都是取人性命断人香火的下流路子。

        风星炎看了一会儿，总算明白了裴恕为何一出手便都是阴损招数，只怕是从小耳濡目染，想不学这些都不行，风星炎看得摇头叹气，心口一阵阵发闷。

        “罢罢罢，你过来”风星炎招了招手。

        裴恕听见，收了剑听话地走了过来。

        “把这剑法忘了，以后不准再练”

        裴恕不解地看了她一眼，“学了许久，忘不掉”

        “反正不许再练”风星炎抬眼，“忘了八打八不打了？他那路子与我的剑法相悖，想学归元剑经，就把这些招式都忘了”

        裴恕只好点头。

        风星炎将云锦披风又紧了紧，“归元剑经算是半部道家剑法，走的是轻灵飘逸的路子，学剑亦是修心，若是根骨不正，绝不可能练成”

        裴恕“嗯”了一声，很是乖顺。

        风星炎满意地弯起眼睛，“这归元剑经一共七式，越到后面越难破式，我师父年逾花甲，却仍卡在最后一式，迟迟不能大成，此剑法重在内息流转，意在人剑合一，气随剑转，剑随心动，待将剑身修成汝身方是圆满……”

        风星炎论起剑道来，双眸灿若星辰，裴恕聚精会神地听着，也聚精会神地看着。

        说了许久，风星炎端起茶杯润了润口，又道：“记住了吗？”

        裴恕点点头，眸光微闪，似有所悟。

        风星炎喘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小恕，你来山庄半年了，对我总该有个合适的称呼”

        裴恕抿起唇，知道她是提昨日直呼其名的事，他来山庄半年，与风星炎说话时，便称“你”，和别人提起风星炎时，便称“她”，他日常话少，众人也都没在意，只当这孩子年幼失怙，规矩欠些也无碍。

        “苏为也是这般叫你”裴恕并不觉得不妥。

        风星炎抬头在裴恕头上拍了下，嗔道：“苏为多大你多大，无礼！就算江湖人规矩少，萍水相逢也得称个兄台贤弟的，你这般小，却直呼我名讳，对吗？”

        裴恕垂了头。

        风星炎琢磨起来，“你非我属下，也不该叫我庄主，我师父尚在，我还不能开山收徒，师父也不能叫……要不，我认你做弟弟，你日后喊我姐姐吧。”

        她嘴角翘得老高，就等着小裴恕软软甜甜地喊她声姐姐。

        她盯着裴恕薄薄的嘴唇，看着它们上下一碰，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阿星”

        风星炎：“？”

        裴恕脸颊泛上一丝羞赧，“我记得幼时，家里人都这样称呼。”

        风星炎哽了半天，突然想起“阿狗”，好吧，看来这小子没骗人。

        但是……

        风星炎皱着眉头，只觉得这称呼怪怪的，片刻，摆了摆手，“罢了罢了，莫当着别人叫”

        裴恕点点头，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喜色。

        这一上午，风星炎考校了裴恕几样基本功便也过去了。

        午饭时，裴恕回自己房里用饭歇息，风星炎借着这当儿窝进书房一边用膳一边处理各方信件。

        苏为又端着个药碗来了。

        风星炎眼皮也懒得抬，问道：“你今日怎不午休”

        苏为冷嗤，“谁叫你不给我省心，还敢运转真气”说罢走过去，将药碗往风星炎脸上怼，“喝了，这次换了方子，会苦些”

        风星炎叹了声接过，眼睛瞅着手里的信，一股脑儿将药灌了下去。

        “咳……果真苦得厉害”她脸皱成了一团。

        苏为早倒好了一杯水，递了过去，不满道：“什么事这般急，饭都不好好吃”

        风星炎喝了一大杯茶水，堪堪压住苦味，无奈道：“西边的铺子这两月不太平，被滋扰了几回，这不，都跟我诉苦呢。”

        苏为道：“西边……罗刹门？”

        风星炎点头，“罗刹门如今行事倒是愈发霸道，西边的铺子靠着追月山，想是难过的”

        苏为道：“你打算如何？”

        风星炎放下信件：“罗刹门这几年吞了数个小门派，虽说都是邪门歪道狗咬狗，但他吞完了追月山，就会停吗？”

        苏为一惊。

        “只怕要不太平了……先关几间兵器行，药铺有坐诊大夫，罗刹门不会惹。”

        苏为望了风星炎一眼，难得真情实感的说了句，“难为你了，从前，你最不爱理这些琐事”

        风星炎道：“山庄的事怎是琐事，我不勉强”。

        她笑了笑，转了话题，“我会剑法的事，是你告诉小恕的吧”

        苏为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秘密，我说几句怎么了？”

        风星炎冷哼一声，“要说便说，非得说一半藏一半，激得他来质问我”。

        苏为顿了顿，轻叹：“风星炎，我们解不开你的心结，我想着，让他试试”他笑了声，“倒真成了”。

        风星炎想起杏子林里裴恕的话，思绪不由得飘向远处。

        ——————

        “归元剑经第一式——月落苍山”风星炎手执木剑长身挺立，朗声道：“看好了！”

        她迈开一步，将剑平直举在身前，“剑在刺、点、拨、挑、崩、架，此式重在平刺，既快且准，剑如虹光，身法轻盈”

        说罢，肩膀一动，将木剑猛刺出去，身形跟着动了起来。

        裴恕看得痴了，饶是风星炎不能运功，只空有架势，但她一放一收间飘逸灵动，步伐交错时稳如磐石，一身白衣犹胜霜雪，剑眉星目宛若神仙。

        一式演完，风星炎挽了个剑花将木剑收于身侧，站在原地许久不动，半晌，她闭起眼睛轻笑道：“生疏了”声音里隐隐藏着颤抖。

        裴恕喉咙动了动，刚想说话，却听门口传来一声“噗通”。

        二人寻声望去，只见苏为正趴在地上，对上两人目光，尴尬得满脸通红。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若无其事地笑道：“忙呐，嗨，我路过，哈哈……”

        风星炎歪着头，明明是微笑的表情，却叫苏为看出三分阴森来。

        他瘪了瘪嘴，破罐破摔道：“都出来，别藏了！”

        门后又走出一人，赫然是风万清，他挂着脸埋怨，“好好的平地，怎还能摔了”

        苏为小声咕哝，“都说了有人踩着我脚了！”

        风星炎冷冷地看着门口，只见那方大门后，一个接一个的走出许多人，四叔，田婆婆，东其，白老，武师甲，乙，丙……

        她只觉得心中憋了口老血，看着门口那密密麻麻的人，冷声道：“还有吗？”

        几声瓦片脆响，墙头又钻出几个脑袋来。

        “你们……”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副理亏的模样，聚众偷窥——着实不君子。

        场面一时尴尬万分，风星炎刚想发作，忽听人群中传出一声抽泣，只见田婆婆走了过来，满是皱纹的脸上，老泪纵横。

        “庄主……你终于…终于……”

        风星炎睫羽低垂，握着木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田婆婆抹了把眼泪，一把抓住裴恕胳膊，连连嘱咐，“小公子，你一定……一定要好好学，庄主的剑可是上了兵器谱的，你一定……”

        “好了好了，高兴的事儿，咱应该庆祝，哭甚？”风万清也走了过来，他话是这样说，眼里却同样含着泪，眼眶通红。

        他拍拍风星炎肩膀，点头道：“如此，四叔便放心了。”

        田婆婆擦干眼泪，破涕为笑，“是是，老奴真是糊涂了，庆祝，得庆祝，我这就回去准备席面，今晚山庄大宴”。

        田婆婆怕失态，忙抬脚走了，众人说闹一通，嘱咐一番也都散了。

        院子里又只剩下他们二人。

        风星炎早累得够呛，窝进躺椅里揣上手炉，裴恕本想练剑，一时也没了心情。

        他坐到风星炎身边，叫道：“阿星”。

        风星炎一听这称呼就耳朵不舒服，一时竟从复杂的情绪中回了神，“怎么不练剑，躲什么懒”。

        裴恕垂眸，“你有许多人关心”

        风星炎听出点酸味，摸了摸裴恕发心，安抚道：“日久见人心，等你在这山庄久了，也会有许多人这般关心你”

        裴恕眼睛亮了亮，嘴角竟勾了起来。

        风星炎看着这张冰封一样的脸上竟然融化出笑容来，一时惊讶得哑然失声。

        裴恕低下头，撕扯着木剑上的倒刺，轻声道：“不用许多人，只要你一个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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