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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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途中,灰影老兵被新兵们纠缠得头大。
小崽子们活像受了惊的雏鸟,不论穿山越岭,风餐露宿,始终需要紧紧依偎他们旁边,寸步不离地跟着“鸟妈妈”。
一个个小尖喙还硬得很,死不承认自己害怕。
害怕什么?这个问题深埋灰影新兵们心中。
怕战争、怕狂沙、怕走丢之后,队员们再找不到自己……
担心离别,担心那一天的场景变成梦魇,夜夜游荡梦里,让他们不得安宁。
灰影龙骑们抵达一座小城镇,选择在此地歇脚两日。虽比不得当初见过的白湖城热闹,但在新兵看来,只要有活人的生气,那便已经足够了。
少年龙骑们依然结伴而行,确实如老兵所说,恨不得时时刻刻穿着一条裤子。
唯独希莱斯是个例外。
他独自沉思的时间更多了,有时连塞伦用心声唤他,都无法将其从思考中捞出来。
虽然塞伦知道,某些问题困扰着希莱斯,他看着那张抿唇不语的脸,焦灼便时不时啃噬心头。
作茧自缚吧。
塞伦心口隐痛,他想怄气——因为对方看起来并不打算与他交流;却自知没那个权利——因为他也有秘密不能与希莱斯坦白。
他们走出旅店大门,喧嚷的街道充斥面包甜香,塞伦却觉得嗅入苦涩。
“我想一个人逛一逛。”他听希莱斯说。
“去哪里?”塞伦企图尽可能显得不那么在意,但唇舌一裹音节,无端镀了一层苦闷和不快,听起来硬邦邦的。
“酒馆。”希莱斯回答。
塞伦蹙眉:“你不是不喜欢喝酒吗,去那儿做什么?”
希莱斯笑容有些疲惫:“抱歉,塞伦。我得一个人安静一会儿。很多事情堆在脑子里,我想我需要……酒,把它们吐出去。”
要是你敢酗酒,我就把你脖子咬出血,塞伦心想。
——这是龙族折磨猎物的方式。
他放不下心,并非不信任搭档,而是人类许多酒馆和妓院脱不开干系。
塞伦更不愿意希莱斯沾染一身脂粉气回来,毕竟……
他思绪一顿,毕竟……他和希莱斯同宿一间寝房。
塞伦成功说服自己。
一犹豫的间隙,希莱斯转身走远。
斜阳将辉光投射希莱斯身上,麦色的皮肤此时愈加金灿灿。
他肩膀似乎比初见时要宽阔了一点,腰比那时更细一些。
褐色的短发懒懒地搭在脑后,与兜帽的一段距离,露出对方那一截修长的后颈。
步子刚刚迈出去,塞伦被贡萨洛阻拦。
“希莱斯最近状态不佳。”即便现今不在鹰队,贡萨洛也能如此明显地感觉到对方的异样,“他是叶片,需要喝露珠,还有独自呼吸。”他用自己的语言劝说塞伦。
塞伦不再前行。
一汪蓝色的池水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直至对方被人群淹没,水面泛起涟漪。
-
近日,希莱斯辗转反侧,只苦思冥想一件事。
灰影该如何通过其他途径,养活骑士团?
老实说,这个问题对于目前的他而言,的确操心不上。不过,他偶然听见马可和尼古拉二位大人的谈话,想要悄悄分忧。
事实证明,擅自分忧有好有坏。
坏处在于,自己已经被一些说不上来的心事烦扰,如今再琢磨那样庞大的问题,无疑火上浇油。
而好处则在于,他可以通过竭力思考骑士团的出路,来分散精力、转移注意力。
为何不告诉塞伦——希莱斯心里自有掂量。
小少爷尽管再怎么逞强,看上去若无其事,可终归是个没上过战场的贵族少爷。
他观察到,初次和狂沙交手之后的龙骑们,或多或少心态产生了变化——体现于精神状态上。
大家都变了,情绪变得敏感,有些像他当初经历家人接连逝世,受到打击的模样。
当然,他自己也不例外。
所以,思虑暂且没有苗头的时候,希莱斯不愿让塞伦共同承受这份焦虑。
塞伦如今是他重要的人。
希莱斯慢慢踱步,掠过吆喝叫卖声,骡子背满货物,车辆擦肩驶过。
沿途扫视着人群,他仿佛在看一颗颗拔地而起的树木。
卖鱼贩的嗓子叫哑了,但每当有路人停驻,看看地上的鱼篓,小贩粗糙的脸颊便会升起笑容;
孩童坐在母亲的臂弯里,目不转睛盯着鱼。而当面包房的甜香袅袅飘出,孩子的眼睛又转向店面,嘬着手指;
面包房的老板挤眉弄眼逗弄小孩,母亲原地停驻,想了想,抱着孩子走向甜香的源头……
多好啊,希莱斯微微弯起灰眸。形形色色的人,姿态迥异的树木,无不沐浴春光当中,散发生机。
他们守护的,不正是这份平静么?
“快啊,快抓住他!那个小贼偷了我的东西!”
希莱斯警觉地抬起眼,四下张望,瞥见一位老人扑坐地面,“哎呦哎呦”地哀叹不断。
“我这把老骨头不中用啦,腿废了,跑不动。世态炎凉哇,没人愿意帮帮我吗……”
老人手指着希莱斯的方向,后者顺着自己前方和身边观察:无人慌张逃窜,而且神情异样的也不曾有。
“小偷往何处跑?”他凛然问。
“还在这儿!”老者答。
“长什么样?我去帮您捉拿贼人。”
“深褐色的短头发,灰色眼睛,肤色有点黑,是个年轻小伙子!”
“……”
等会。
希莱斯刚打算拔腿追去,他霍然愣住,慢腾腾转回身,呆滞地望向老人。
那不就是我自己吗?!
他微微张开嘴巴,分明第一次碰到如此情形,骇然说不出话。
偏偏老者像煞有介事地责怪:“你个小贼,偷我东西。”
“我……偷您什么了?”
老者咳嗽一声,眼珠子低低转悠,然后举起一根食指:“一块烤羊肉鱼糜大蒜馅饼。”
希莱斯:……
有备而来啊这是。
他立马反应过来究竟怎么一回事,有些好笑,却气得只能嘴角抽搐。
假若换作从前,希莱斯完全不会搭理。今天不同,他这个冤大头去买了一块馅饼给老者,弯腰递给对方,又开始暗自后悔。
“以德报怨,以德报怨呐!”老者笑呵呵地接过,掰开热乎的馅饼,白气裹着蒜肉香味弥散开去。
老者咀嚼肉馅,其模样之和蔼,完全不复方才的咄咄逼人,没发生索诈过似的。
希莱斯叹口气,没指望对方会道歉。满足老者的需求,闹剧本应收场。
灰目往下一挪,却止住不动了——他牢牢盯着老者那以极其扭曲、甚至可怕的姿势摆放的右脚。
“孩子,你害怕呀?”老者放轻声音问,然后单手扯开裤腿,脱掉鞋子。
右小腿的腿肚已萎缩干瘪,踝关节下,脚更是枯得仿佛一捏就碎:像单单用皮肤包着一根悬吊的骨头。
“是不是丑陋得出奇?”
希莱斯缓缓摇头,像拒绝,又似否认问话。
“打仗打的,跟敌人搏斗的途中不小心摔下马。好在捡回一条命,腿是救不成了。”老者浑不在意地笑了笑。
他自顾自接着道:“我一身本事全用去奋战杀敌,不过因为残疾,永远没法再回到军队里。军功好歹挣了一点,有点田。”
“但那又怎样呢?还不是沦落个沿街乞讨、讹骗。先前对不住啊,小伙子,你是个好孩子。”
希莱斯接受道歉,他皱紧眉,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您应该不是因狂沙战争受伤的吧?”他询问老者。
“不是,我参加的战争年头可远了去喽,是为领地争夺而打。”
“那正常来讲会有薪饷,为什么……”
“薪饷领啦,伤残的补助一样有。可生活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小伙子。”老者略带沉重地回答。
“我帮贵族远征打仗,没来得及留下子嗣,最终拖着病体归乡。老婆年纪大了,再怀孕,容易难产不说,还会跟孩子一尸两命。
“谁舍得这么做啊,所以我们俩口子靠着那点薪饷和田地过活。农奴是买不起的,我一个残废,做工没人要,农活都只能压去老婆身上。”
老者沉沉吐息:“由于看腿治病,没啥积蓄,窝囊地耗完后半生。老伴前两年撒手人寰,我只能变卖所有家产,最后走上街头。”
希莱斯蹲下身,替他穿上鞋子。
他低声道谢,用那双浑浊的目珠,直勾勾看向希莱斯。
泪早流干了,说起往事,眼底再泛不起任何波澜,被空洞和无奈填满。
“并非薪饷的问题——归根结底在于人、在于变数、在于整个世道的氛围!”
“我因残废四处无人要,没法做工挣钱。偌大一个世界,除了家,没有我的容身之地,而变数无时无刻不环绕身边。”
末了,老者长长感喟:
“我不怕死,到底却贪生。苟且活着吧,好死不如赖活着!”
……
前往酒馆一路上,希莱斯仿若患了热病,浑浑噩噩,一语不发。
他神思恍惚,似乎明悟一些事情,却始终无法清晰得出定论。
“好死不如赖活着。”
这句话攫住他所有的神智。
希莱斯脑海浮现众多人与事物:威克利夫学士、枫叶骑士团的伤兵,刚才那位老者……
他们有着共同之处:受战争所摧残,由此终生烙印“残疾”。
学士学富五车,那即是他的财富,是万里挑一的人物。
伤兵呢?他是普通人,一名退役的士兵、男人、丈夫、孩子的父亲。
寻常人该怎样收尾?会不会走向和老者一样的结局?
希莱斯随便迈进一家酒馆,稀里糊涂地点一杯酒。等喝进嘴里,呛得直咳嗽,才知道要了一大杯黑啤酒。
算我倒霉,他有些委屈。好不容易攒下的钱,不能浪费,只能认栽。
他一个人静静坐墙边小口啜饮,被心事笼罩,仿佛周遭所有的喧嚣与他无关。
酒液闷在胸口,灼得人心慌。某种想法裹挟进去,好似越燃越高的火苗,不停熏着希莱斯的脑袋。
马可大人提起过,灰影曾经有不少伤残的士兵。
他们如今身在何处?前辈们过得还好吗,军饷有没有好好发到手上,吃得饱,穿得暖吗?
……如果没有的话,我,是不是可以帮助他们?
要怎样帮呢……希莱斯重重眨眼,觉得黑啤酒实在呛人,竟令他生出这般匪夷所思的念头。
唯独今晚,他决定放任自己沉溺异想天开中。
光凭他个人肯定无法做到,况且包含太多阻碍,绝非一句轻巧的“帮助”就能一一扫除。
那么,是否存在一种办法,能够将它和骑士团的收入来源联系起来。
……
少年的愁容明明灭灭,同烛光一起跳跃,他立体的五官为阴影筑造了一片“安身之处”。
似乎由于眉目间的生动,抑或与众不同的气质,一道视线被他吸引。
一个身穿宽大衣袍的男人注视少年许久。
他不太熟练地拿起酒杯,仿若一抹影子,轻巧地避过醉酒的人群,脚步声顿挫有致,走向少年所在的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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