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菊与剑

　　11月26日，大野风生的军队对旅顺发起第三次总攻，在这之前，两次总攻都没有攻下大本营，决定将留在国内唯一的现役师团旭川第七师团开赴前线。

　　这时扶桑国本土，只剩下后备役的老兵了。

　　“男儿意志刚，

　　纷纷踊跃上战场。

　　国是应共当，

　　留下庭院寂无声，

　　可怜孤老耕作忙。”

　　这是明治天皇有感于时局而作的和歌。

　　离总攻的时间还早，大野环视四周，都是头缠白带，身披两条白带的必死队的队员。在他们身上，生的希望几乎不存在，队员们人人从里到外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遵命写好遗书，喝完神酒，分发天皇恩赐的御烟，大多数队员用布裹紧身体，以免死后遗羞。

　　大野风生坐在地上，抬头看天，天空湛蓝如洗，一如相模滩的海水，太阳拨动着海与天交界处的那根弦，仿佛能听到叮咚之声。

　　一群野鸽子沐着晨光朝太阳飞去，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每当这个时刻，他总是想到高桥。

　　一朵早谢的花儿，一个太年轻的生命，过早的消失，给他心中留下永远的痛楚。

　　痛楚如一条伤痕，回忆一次就被撕裂一次。

　　大野抽出高桥留下的军刀，小心地对着太阳擦拭起来。

　　阳光下，幽蓝的刀刃闪着耀眼的白光，冷气森森；弯曲的刀平滑而细致，如少女的颈项划到肩部的曲线，在刀柄处还有一个徽章，他并不认识，但这是一把好刀。

　　“这是你的刀吗？”

　　一个严厉的声音喝道。

　　他赶紧站起来，一名上校军官正紧盯着他的手中的刀，大野只觉得这个人很面熟，似曾相识。“不，这是一位好友留给我的。”

　　“他叫什么名字？”

　　“高桥俊夫。”

　　军官夺了刀，仔细的辨认那枚徽章，肯定的说：

　　“不，他不叫高桥，他姓乃木，乃木大将最心爱的小儿子，我的弟弟，他在哪里？”

　　“哦，在南山战役中，高桥，哦乃木俊夫受了重伤，后来为了不拖累部队，殉国了。请把这把军刀交给他的父亲吧。”

　　“啊，”那位军官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将军会伤心的，记得武士的原则吗，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现在刀在，俊夫他就活着，不要将消息告诉任何人，答应我。”

　　集合的号子响了，上校紧了紧头上的白带，拿好军刀。

　　上校将他的部下一一扫过，然后开口：

　　”我们就在此时此刻相互作最后的告别吧，汝等务必极力奋斗。要知道，我们的军旗在日清之役已有赫赫业绩，其英勇广为国民传颂。诸君都有保持军旗荣耀，扬我武威的责任，我愿与诸君在此军旗下，共生死，同荣誉。旅顺这一战，关系到国家存亡，愿君努力，必死报国。这一点清水是我最后的礼物，愿与诸君共享生命末期之水。“

　　大野接过水低声祈求：

　　“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愿上天让我活下来，活着回家去。”然后将水一饮而尽。

　　敌人阵地飞来一枚炮弹，在大野的前方轰然落下，震荡和掀起的硝烟将他掀翻在地。

　　大野艰难地睁开眼，我还活着吗？他环顾四周，身边都是横七竖八肢体不全的尸体，他想站起来，无奈双脚压在几句重叠的尸体下，动弹不得。

　　他看见前面一排排必死队员如落叶纷纷落下，后面的依然向前冲锋，无人畏惧，用尸体累叠起通向旅顺城的道路，这就是乃木大将的“肉弹”战术。

　　被队员的悲壮之死而感染大野，拼命地抽出双脚，腹部一阵刺痛，血汩汩涌出。

　　他拿出止血药，解下裹在腹部的千人针巾，血已经把红线淹没。

　　腹部被弹片擦伤了，他收拾好伤口，支撑起来跟在队员的身后，昂首向前冲锋，使自己也成为一枚肉弹，这时他已经杀红眼了，忘记了要活着回家。

　　很快吉永大队全灭，武福大队全灭。

　　自己的连队也死伤大半，到处盛扬着血烟，炮弹落处，只见墨黑的一条一块被飞弹弹到天空。

　　大野再一次跌倒，身子倒在一名重伤的伤员前，他声音嘶哑説：

　　“水，快给我水。”

　　大野拉出了水壶，早被流弹击穿，空空如也。

　　太阳升到中天，漫山遍野的尸体累积在裸露在土地上，土坡上、阳光下，那静止不动的一个个年轻生命，像是走了很远路的游子，扑倒在大地的怀中，再也站不起来，那倒下的身子是多么的不甘心。

　　大野低头看着身边的一个士兵，子弹正射入他的胸口，他的口还张着，是喊着口号时倒下的，眼睛圆睁，闪烁着幽光，像是浓稠的原油要喷射出来，他是靠在一颗树上死去的，怀中抱着一只旧枪，只有两发子弹的枪。

　　他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他的任务就是用身体垒出一条前进的道路。

　　大野不忍看他靠在树上，扶起他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这时增援的炮队轰隆隆地开过来，一路上都是尸首，炮队只能在上面上碾过。

　　突然，大野的目光被一道光芒吸引，光芒是上校手手中的军刀，他用刀支撑着身体，痛苦的呻吟着，他受了重伤，流血过多，大野朝他爬了过去。

　　这时，轰隆隆的炮队撵过来，从大野的身边开过，车轮上沾满了血与肉，大野哇的吐了出来，轰隆隆的炮声盖住了他的声音，炮队远去，再也听不到上校的任何声音。

　　31日，必死队占据了松树山炮台，第三次总攻成功，共死亡17000人。

　　很多年以后，大野风生才知道肉弹战术曾经在国内引起暴风般的反响：

　　“乃木残杀士兵，居心何在？”

　　“还我孩子，还我孩子，让他破腹谢罪。”

　　愤怒的国民们向新板町的乃木住宅，投石块击碎玻璃窗和屋顶上的瓦。

　　与此同时，2400余封信件暴风雨般的投向乃木，要求他辞职或剖腹自杀。

　　只有在“三笠号”舰上亲眼目睹这场战争的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説：

　　“打得真英勇啊，阵亡者的尸体都改变了山的形状，如果没有乃木的第三军拼搏的话，那么旅顺很难攻下。”

　　乃木希典的两个儿子先后在这场战争中阵亡。

　　合上樱井忠温的日记，脑中一直回荡着百年前的那场战争，战争如恶魔般的幽灵，一直在空中飘浮，一等到有合适的温度，就会发酵，那些在动乱中人物的命运，又会怎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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