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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张家大小姐


  “张家大小姐回屋里厢啦”。每次走过弄堂口的电话亭,阿姨都探出身子打招呼。

  这声音似是一种暗号,传到了下一家开小卖部的阿姨哪儿,于是她放下手中的毛线,走出柜台也亲热地打招呼,小时候柜台里面最吸引我的就是泡泡糖,一根如饴,像宽面那样,透着粉白色的象牙光泽,不像现在的口香糖是死面一样的脏色。

  声音就这么跟着我一路传递,终于在我将要拐进家里的楼层时,传到了居委会阿姨那儿,她快步走到时我面前,上下打量了下我的行李,这已是改革开放后了,不再像当年母亲带着我回家时,至少手上,肩膀上,有四个行李袋,里面装着满满的土特产,都是吃的,这是那个时代最宝贵的礼品。

  我拖着一只墨绿色的行李箱,回应着她的问候,一般她都是三句话“张家大小姐回屋里厢啦”,第二句是“这趟回来做什么?”第三句是“什么时候走。”

  这事实上一直是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流传下来的基层风格,对外地来人的查访,搞清动向,我想肯定还会有备案,就象帝都有朝阳大妈,魔都也一直有这样的阿姨,她们嗅觉灵敏,动作快捷,配合默契,只是有一点,这个“张家大小姐”的称呼是独有的,母传女的,是一种敬还带着十分的畏,敬好理解,这一片都是外公的教区,张家的地盘,从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起,他们的祖辈都受过外公的洗礼,而畏可能就是指我母亲离开家独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被全厂人员出卖,想替他们背一个右派的指标,但却安然无恙地脱身的一种佩服。

  上海人称的“大小姐”在某种意义上并不是指四肢不勤、五谷不分,而类似于帝都人称的“大爽蜜”,能伸能屈,拿得起放得下,特别是能担当重任。而张家就是指势力范围了,比如外公所管辖的教区有多少条弄堂,在这个范围内,一切教务上的事,都归他管,讲经布道固然是日常事务,其它还有比如来了犹太人怎么与教区里的人相处?怎么为他们做弥撒?等等一系列的事务要处理,而这种处理是独立于政务的教务上的处理,比如怎么举行葬礼?教区有自己的墓地,一般不在当地,可能在苏州,也可能在昆山,死后葬在自己教区的墓地里,这一套都是独立于政体的自成一体。

  此刻,张家大小姐徐涓兰昂首走向办公室,这是她必须要过的关,并不因为徐祖贤的死和徐宝宝的伤而越过,现在只剩下她一个既定目标,他们决不会跟丢了。

  而在徐祖贤和徐宝宝走后,她们两人的名额很快被两个青年人替代了,因为私下与多位女工谈恋爱而被揭发,两人很快认错,顶上了她们两人的名额,如果今天徐涓兰认罪了,那也就不再考虑再找出一个名额来顶替,而她一个外乡人,还是个小姑娘,应是极好拿下的。

  办公室里,书记、厂长、李科长、老赖和黄主任已到,还安排了十个群众作为布阵,把不大的一间办公室挤得水泄不通。

  崔书记语气和缓地向她招手,让她坐下:

  “徐涓兰,你的态度是正确的,相信我们会把问题搞清楚,你看你的两个朋友,一死一伤,他们的做法是绝对错误的,放弃生命,对未来没有希望,以死向我们示威,对全厂造成了恶劣的坏影响,你的问题只要谈一下认识,深刻的认识,就可以在试制组继续工作,要珍惜这份工作。”

  徐涓兰一直生活在自责中,想到她自己对两个好友的反常态度丝毫没有察觉,连她们拿了药都不知道,徐祖贤给她送照片、送被子她毫无察觉,她们一直説的“死给他们看”是一句真话,想到这,现在一死一伤,给家庭留下永远的痛,而他们还认为是影响了企业荣誉,年青的生命算什么?

  她一下子爆发了:

  “你们以莫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我们三人头上,从北国一直搞到厂里,越来越升级,没有任何人去核对,有意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让我们怎么能相信你们?以前我认为组织上一定都是由好人来担任的,你们是好人的化身,今天由于你们的失职,造成一死一伤悲剧发生,你们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还要对死者加以蔑视,你们是人吗?书记,你记得三岁时父亲对你说过什么话吗?你记得家里的帐单吗,你们仅凭着一份不确定的档案,就将她们逼进绝路,这是你们造成的,将来一定会被清算,我没有任何问题可谈,我父母是清白的。”

  崔书记一下子火了,不是説事先打过招呼了吗,怎么一上来就对着他开炮。

  老赖赶紧跳出来:

  “徐涓兰,你讲清楚,你讲话要负责任,是谁逼死人了?”

  “是你,你这个直接的凶手,走到哪里你都脱不了干系。今天我绝不妥协,我对我在这里讲的每一句话都负责,你敢吗?她们已经走了,这里不再乎再加一具尸体,丫丫她妈只有一个女儿,丫丫都不怕,我更不怕,我姐弟五个,死我一个还有四个,这个你完完全全地打错了算盘,明确告诉你们,让我説半个字都不可已,不要把脏水泼到我身上,你们自己的脏水自己收拾。”

  徐涓兰站起来,昂首挺胸,一点都不害怕。

  这下可把对方吓坏了,万一徐涓兰当着这么多人面説自己不怕死,要是真死了,还真落下了把柄。

  崔书记挥挥手:

  “出去。“

  只留下一屋子惊呆了的人。

  徐涓兰照样回到了试制组。

  两个月后,工厂开始精简人员,黄主任悄悄地找到徐涓兰:

  “丫头,有个好消息,市里的财贸口要招40名会计,教育口要招40名老师,从全市的厂矿招,我推荐了你,可以选会计,这个职业可以干到老,是块金子,到哪儿都会发光,这儿的环境太不好了,对你将来发展也没有什么希望,他们不会放过你,最近我也在调动工作,准备回东北老家去。”

  黄主任的话等于是説,他再也不能保护她了,在他走之前,他会把她放出去,所谓退一步海阔天空。

  她不知道怎么向顶着压力支持她的路总和小伙伴们告别,她的名字报到市里后,很快通过面试,下一步将集中学习会计知识,再分配新的工作。

  路总得知后向她道喜:

  “不要怕改行,你还年青,也不要怕从没学过,人的一生总是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进步,将来是你们年青人的天下,经过这个挫折,相信对你今后的人生道路有所帮助,这样的风浪都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样的沟沟坎坎过不去?”

  徐涓兰在最后一个零件上刻下了她们四个人的名字。

  它可能被安装在一部拖拉机上,也可能是汽车上,她们的青春已结束在这里。

  徐涓兰在整理行时,拿出了丫丫送给她的那张照片,不禁眼泪滚滚而下,她在照片背面写了一行字:

  我哀悼你春青的花朵枯萎得过早,我痛惜你生命的火花熄灭得太早。

  从此她将带着这张照片永远不分开。

  身后工厂的烟囱远去了,工厂的大门关上了,一排排新厂房也看不清了,这个她们曾经为之而努力工作的地方,留下她们伤心泪的地方,永远地告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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