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八章何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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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春天,是万物复苏,动物求偶的季节。
也许何恸深受其影响,被春花花粉熏着了还是被春风吹凌乱了,脑子发了昏,在春四月愚人节那日下午,突然将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带回了家。
何家跟三世同堂差不多,祖父一早给伯仲叔三家分地分房,房子几乎是挨着的,三兄弟便商量着搁后院建一屋,好大晚上一家子一块唠嗑。
何纵也和祖父喜欢那屋,清静,常在那赖着写作业嗑瓜子儿,所以大下午放了学便直直穿过前堂屋,走进后屋子里准备写作业,踏进一步,便愣在原地。
只见一家子都齐了,祖父母坐正中央,女子们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男人们面目肃穆坐在竹板凳,小辈儿们排排站在祖父母后头,一个个面色凝重。
而何恸站在他们面前,牢牢牵着这个男人的手,毫无惧色。
何纵也正巧这学期就要中考了,一天下来忙得很,写作业时间剩余,总会空出时间复习其他的,但今日见这阵仗,他觉得是没时间复习了。
何恸回头瞧他,严肃表情化开,笑了笑:“小也回来啦,搁爷爷后头站着吧。”
何纵也只觉何恸今天成了笑面虎,笑里藏刀掩着坏,话里带了点不容反驳与强势。是要破罐破摔的节奏。
何纵也点头应下,没被这场面惊到,放下书包便走到祖父身旁。
何恸与那个男人相视一笑,说:“今日把一家子全喊过来,是想说件事儿,我寻思着叔婶连分家都亲,是打心眼里不想瞒着各位,把兄弟姊妹也喊上了。”
何纵也心里明了何恸要说什么了,长辈就更不用说不用说。他瞧父母一眼,见两人神色温和,便无担心,又看伯父伯母,虽然眉头皱着,不过无染怒意,想来何恸这遭应该是过得去的。
何纵也手轻搭着祖父的肩,不好唐突探看他是什么神色,只好帮他轻捏了捏肩。
“我喜欢高鸿。不是兄弟那种喜欢,是要一块过一辈子,同床共枕的那种喜欢。”
何纵也等何恸这话吐出后才紧张,手心冒汗,捏肩的劲也小了,逐渐不动。祖父向后探去,拍了拍何纵也发凉的手,不知是安抚还是怎样,反正何纵也心安了不少。
“爸妈,你们生我养我不易,我不孝,成年了还让你们生气,还会遭人议论,我话说完后,打骂随意。爷爷,我最对不住您,明明是家中小辈里最年长的,却没让您抱上重孙子女。”
“叔子婶子,你们平常疼我,夸我是小也他们的榜样榜样,我实在担不起,我敬你们为长辈,把你们当父母看待,今天这话太过大逆不道,外人如何议论我我不管,望你们不要看不起我,那就什么都值了。”
“话说到这儿,我想跟高鸿过一辈子,谁也拆不成,爸妈扒我皮也好,爷爷拿鞭子抽我也罢,外人用什么眼色看我我也不顾了。只求在座亲长成全我俩!”
话尽于此,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何恸目光坚定,清秀干净的脸一改温和,成了宁折不弯,长辈怕是怎么着也阻不了了。
何纵也看这那个男人,心里怪难受,却说不上那不对。
高鸿突然朝祖父跪下,何恸也跟着跪,高鸿一脸真诚,说的莫过于都是“我会待何恸好”“不会对不起他”什么的。
何纵也突而想起祖父常念叨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又见高鸿一脸赤忱,看不出什么假,想出声帮何恸说话,刚站出一步,就被祖父抬手示意不准出头。
他向何恸看去,见何恸朝他笑,轻轻摇头,何纵也才退回去。
祖父把脚下的垫子踢到两人面前,漫不经心的说:“跪上边去,别把膝盖跪坏了。”
何纵也松了口气。这事儿稳了。
何恸心里一个高兴,胆子大,真把垫子拉过来准备和高鸿一块跪上边,没等上去,祖父拿起拐杖敲了敲桌子:“没让你跪,给人家使的。”
何恸就把垫子给高鸿,觉得自己跪上一下午也成,只要祖父同意就行。
高鸿就不大乐意了,硬气,继续跟何恸跪地上。何恸窃喜,低头笑了声。
祖父“哼”了声,低声骂了句:“小兔崽子!”何恸俏皮一笑,软嗓应声:“在呢。”
祖父大抵是被这不要脸的劲儿噎住了,索性说:“老二老三,你两家子回去吧,别耽误活儿。老大留下,抽你家这兔崽子十下,小也在这数,数完后写作业去看他跪到晚饭再起来。”说完便起身准备走。
高鸿该心疼了,连忙移到祖父腿边,要帮何恸受鞭子,祖父叹了口气:“你不是何家的孩子,你也有父母,他们心疼你,我碰不得你。”
何恸也搭他肩想让高鸿别犟,这十鞭子自己还是能熬过去的。
高鸿抓住何恸阻止的手,紧紧握住,大喊道:“可我疼何恸,我看不得他被打。”何恸被这话逗乐了,憋着不出声。
祖父是个实在人,叫住还没走的两个小儿子,对高鸿说:“那你不看不就得了。”说罢便让俩小儿子把高鸿拖走。
饶是高鸿年轻体壮,也比不过两个正值壮年的中年人,就这么硬生生被拽走了。
出柜分明是严肃的事儿,何恸这主角却频频笑场,看得何纵也不高兴,一脚踢何恸腿上,低声:“出柜还那么开心!”惹的何恸笑骂他没大没小。
祖父看着他又“哼”了一声,杵拐走了,临走前还叮嘱大伯打狠点,伯母不像其他母亲,看这小子被打没怎么心疼,还幸灾乐祸,颇有兴趣,没让丈夫悠着点。
何纵也是小辈,没什么话语权,但还是壮着胆子让大伯轻些,大伯笑说:“行!给他留两口气。”说着就让何纵也躲开些,要开始抽了。
何纵也听话,在椅子上端坐着,看一鞭又一鞭落在何恸背上,何恸也随着鞭声发出忍痛闷音。
直到最后一鞭,何纵也实在看不下去,让大伯停手,撒谎道:“伯,十鞭够了,别打了!”
大伯立马收了手,他其实知道十鞭缺一,何纵也在骗他,但看得出何纵也不忍心,剩余这鞭子便没落下去。
大伯乐呵道:“成,小也扶你哥休息,然后写作业去吧,我去放鞭子了。”
何纵也应了声好,等大伯走了才小心扶何恸起来,一脸沉闷。
何恸明白何纵也脾性,轻声问他:“小也生气了?”
何纵也看了他一眼,而后别过头叹闷气,说:“没有,只是心里有点堵,会自己想明白的,没事,我先给你上药。”
他总不能说,他一见高鸿心里不舒服,这九鞭子可能不值这话。何纵也一向尊重何恸的选择,他比所有人明晰自己要走的道路,只要何恸想,何恸喜欢,那他便不会发出异议。
那是何恸的人生,应由他自己抉择。
何恸见何纵也并不想说,也不强求,说了声“好”。
午时春光散漫,搅乱了人们的思虑,也糊涂掉了半生。
时间不过一瞬,何纵也终于从学海里挣扎而出,写完了作业还复习完了一科,脑袋浑噩,想出房透气,却已经到了深夜。
春寒料峭,何纵也怕冷,披了件薄外套才出门到院里转悠,让风只吹脑袋,要吹清醒了脑袋才舒爽。
他瞎转悠到祖父祖母住处。说来老两口住处,不过是院里一间小屋,只有一室,只用来睡觉,吃食都是到儿子家。
祖母大概在和大伯母唠嗑,不然祖父会把门关了。屋内光源照出来,于何纵也来说着实吸睛。
他往那屋走近,瞄着了门缝,见何恸也在里头,一时春风掠过何纵也前额的头发,他顿时从浑噩中清醒了。
爷孙俩在聊天,何纵也上前几步,但没想进去。何纵也想,他们大概是在聊下午的事,所以他动了坏心思,偷听他们讲话。
何恸是跪着的,不过这回祖父让他跪在软垫上,他倒像是自个想跪着的。
他把手搭在老人膝上,老人一贯凌厉的目光充满慈爱,手温柔地抚摸孙子的软发。是个温馨的景。
何纵也背靠墙,瞧着天上并不圆的月,细听蟋蟀窸窣叫声,也听里头和蔼话语。
祖父说:“你们这些娃娃,可能觉得我一个七十多岁的迂腐,所以想做的事千方百计要让我认同,跟拼了命似的。可我也活了七十多年了啊,什么都想开了,什么喜欢男的喜欢女的,那不都是你们喜欢的么。”
“你是乖孩子,从小成绩好,不消我们抓,在外头跟人打架都有理有据,处理得好,连老师都找不出理由罚你,明明长得乖,性子却那么野,谁也拗不过你,单讲这回,我也拗不过了。”
何纵也被风吹凉了,鼻尖凉意甚重,他用手摸了摸,自己也捋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
“总得记着‘儿孙自有儿孙福’这话,喜欢男孩女孩,你乐意就好,高兴就好,这是你自己选的人,不后悔就成,你爷爷这辈子,不求你大富大贵,娶个媳妇生个孩子什么的,只念你活得快意。”
祖父轻轻拍了拍何恸的手,借着灯光细细看何恸的脸,想把他的模样牢牢刻在脑海里。那是他疼爱的孙子。
“你爸妈太不讲究,给你取名时取了个倒霉名字,只是觉得这字瞧着好看,听着也不错而已。你啊,名儿都那么苦了,放肆一番也好,我一看你那么快意,我也快意了。”
何纵也垂头,又风一阵刮过,隐隐带来何恸身上惯有的泥土清香,使他紧闭着眼,凌乱了何纵也的发,盖住了祖父说的最后一句心里话,他竭力去听,祖父好像在说——
你要本质不改,要坚定不移,要对一切的被辜负都要做到决绝。
即使名里怀恸。
爷孙又唠了五分钟,何恸终于出来,刚迈出一步便看到何纵也站在黑夜深处。他愣了愣,又温和地问:“夜里怪冷的,怎么站在这?”
何纵也慢慢抱住何恸,把脸埋在他的颈窝,闷闷道:“哥,虽然这话够俗的,可是我还是想说。”
何恸仅有片刻惊愕,他抚着何纵也的背,微微笑着,说:“说吧,哥都听着。”
何纵也深吸一口气,说:“这一辈子太长,这一辈子太痛,但你要辛福。”
何恸的脸被月光照得温柔,他轻笑着说:“好。”
这一辈子太长了。
这一辈子,也太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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