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1956年8月克里斯托弗·布鲁姆的助理手记（1）

我还记得那煎熬的一天。

        那是我短短一周假期的开端，天还没亮，我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放下电话，我匆忙赶到米高梅公司七层会议室。这是米高梅公司所有会议室中隔音效果最好的一间，也是最窄小的一间，房间里挤着二十七个横眉冷对，充满仇恨的人。真不想承认，二十四对三，我属于“三”那边。

        和我站在同一战线的是《八月之光》的导演伊恩·戴维纳，制片人巴伦·西蒙斯。这两个男人均是高个子，肚子凸出，性格是典型好莱坞式捧高踩低和上位者傲慢霸道的结合。身为格洛丽亚的助理，我虽没被直接教训过，却也目睹过许多次他们不讲道理的野蛮行径。

        最终，男四号爱德华多·里弗斯领导忍无可忍的剧组成员罢工，要求制片方把拖欠的工资付给他们，并且满足他们在补拍期间涨薪的诉求，双方僵持长达一周。眼见影片上映日期越来越近，补拍迟迟却无法开始。看着戴维纳和西蒙斯焦头烂额，不得不说，我心中暗爽。

        “够了！我受够你们这群蠢货了！都给我滚！”巴伦·西蒙斯咆哮。

        “你再叫我们蠢货试试看？”搬运工拉里·博罗怒吼着冲上去把西蒙斯压在墙上，他强壮的手臂死死箍着西蒙斯的脖子，仿佛想当场勒死他。大家赶忙把他们拉开，我和爱德华多·里弗斯艰难地架走怒骂着的博罗。西蒙斯跪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脸色涨得紫红，还在断断续续地威胁博罗：“混蛋！你敢这样对我？我会让你找不到工作！你会像狗一样灰溜溜回来求我……”

        爱德华多·里弗斯面露不屑：“没有谁会回来求你，西蒙斯。你的名声已经臭了，以后谁还会为你工作？”

        伊恩·戴维纳连忙出声打圆场：“没必要闹到那个地步。只要补拍完成，电影按期上映，一切都会好的。

        戴维纳总是说些自己也没有把握的话，剧组众人皆冷笑。

        “先开工行吗？我们会尽力满足你们提出的条件。”他叹口气。

        “别扯了，戴维纳，这话我们听过无数次了。”

        “是啊。没有一天准时收工过，每次你们都说加钱，每次都不了了之。你觉得我们还会相信你的话吗？”化妆师亨利埃塔·霍夫曼尖声说。

        “这话是无理取闹。如果拍摄任务不完成，我们也没办法控制收工时间啊……”

        “是啊！你们有时间兜风，喝咖啡，打高尔夫球，就是没时间拍摄？”

        “闭嘴！你是谁？一个三等舱的小人物，敢对我们的事指手画脚！”

        “出来，西蒙斯！该死的！咱们面对面单挑！”

        “别激动，大家都冷静一点。好吧，我们的确犯了错，但你们要价太高，预算已经严重超支了。”

        “那和我们无关。”

        “什么叫和你们无关！”

        “如果搞砸了，谁的损失最大？大不了我们豁出去不要钱，但你们的职业生涯会完蛋——”

        “——你想跟我玩是吗？我就陪你玩！”

        “来啊，伙计，咱们地狱见。”

        随着时间推移，我那点瞧好戏的心思也无影无踪。从清晨到傍晚，此次谈判可以说丝毫没有进展，满是指责和辱骂。每一个人都暴怒，恨不得拆下椅子腿给对方迎头一击。我们都清楚，这完全是浪费时间，可谁都不肯让步，甚至不愿离开座位喝杯咖啡，上个厕所——那是软弱的表现。

        太阳西沉，暮色中的会议室气氛紧张至极。这时，格洛丽亚走了进来，点亮了整个房间，男人女人都在看她。

        她穿着一件飘逸的无袖抽褶长裙，外罩粗花呢短外套，裙摆下露出一双缎面平底鞋，颜色均是我见过最俗丽的粉色。然而，在她身上，这套粉色织物显得典雅大方，是她个性的完美延伸，就像一双手套般合宜。她戴着墨镜，晒黑了一些，不过看着还是有点苍白。她的发丝梳得整齐，嘴角微微下撇，显示出一种不容置疑的高贵和自信。

        她是乘飞机从米克诺斯岛赶回来的。新年后，她告诉我杜鲁门·卡波特送给她一本福克纳的小说《八月之光》做礼物。第二天，她决定把这本书改编成电影。半年来，她四处奔走，为制片人和导演牵线搭桥，寻找合适的演员，完成自己的戏份，协调组内的冲突。如果没有她，这部电影根本无法成型。历经半年无休的超负荷工作后，她去希腊休假。还没几天，她又被西蒙斯叫了回来。我们都知道，除了她没有人能解决这件事。

        她摘下墨镜，我们都看见了她眼中的血丝。爱德华多等人脸上尖锐的神情缓和了不少，他们看她的眼神混杂着愧疚和尴尬。

        “洛莉，我们……”亨利埃塔·霍夫曼几乎要哭出来了，爱德华多·里弗斯用力给她使了个眼色，使她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格洛丽亚微笑着点点头，好似什么都明白。她看向我们，温和地说：“你们出去吧。”

        戴维纳、西蒙斯和我都没有动，我们担心她能否独自一个人面对剧组成员们翻滚的怒意。他们都是在好莱坞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油条，她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格洛丽亚坚决而耐心地看着我们。几分钟后，戴维纳叹了一口气，拉着西蒙斯走出会议室，我跟着他们出去了。

        和此前的嘈杂相比，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响动也听不到。戴维纳一脸恐惧地说：“他们会不会已经把她杀了？”

        “是啊，这样他们就能把工资要回来了。”我小声说。

        “要我说，她和那群狗东西是一伙的，现在他们凑在一起捣鬼。”西蒙斯一脸愤恨。

        战火再度转移到会议室外，戴维纳和西蒙斯罔顾格洛丽亚连夜赶回来救场的事实，大肆猜疑她的动机。真不明白，格洛丽亚怎么就选了这么两个人做制片人和导演？他们的确能力出众，但比他们更优秀的大有人在，并且还有不少更优秀的电影人明确向她发出了合作的邀约。我听着他们一声高过一声地侮辱她，忍无可忍。

        这时，格洛丽亚推开门走出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

        “解决了。”她说。

        我们都不敢相信。

        “就这样？”戴维纳问。

        “对。”

        “你在撒谎吧？”西蒙斯瞪着她。

        “没有。”

        “你给他们许诺了什么？我们真的已经严重超支了…钱不够…我们还要支付宣传费……”戴维纳紧张兮兮地反复说。

        她诧异地看着他，怜悯一闪而过。私下谈起这次小小的危机时，格洛丽亚向我承认，她觉得这两个人愚蠢而可怜。到头来，他还是没有意识到，那些罢工的人需要的是尊重。加码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激怒他们。

        “没什么，”她说，“把工钱给他们就可以了。”

        我忽然明白，重要的不是说了什么，而是谁去说这些话。罢工的人蔑视戴维纳和西蒙斯，却尊重格洛丽亚的为人，他们相信她的承诺。戴维纳和西蒙斯也想明白了这个道理，他们一声不吭。麻烦解决了，他们恢复了作为男性高位者的高自尊。现在，他们自觉被格洛丽亚扫了面子，满是愤恨，我想他们很快会找借口离开。果不其然，他们陪我们走到电梯，说要去打高尔夫球便走了，一句谢谢也没有说。

        “混蛋。”我咬牙切齿，格洛丽亚却怡然自得，她真是了不起。

        我们进了电梯。我打算先送格洛丽亚回去，她一个人住在近比弗利山顶的豪华别墅中，墙体方正洁白，院子里有一块翡翠般的透亮泳池。

        电梯载着我们缓缓上行。行至顶楼，门开了，米高梅公司现任老板乔瑟夫·沃格尔走了进来。

        “洛莉！”他一见格洛丽亚便开怀大笑。

        我听说，路易·梅耶还在任时就对她很客气。即便格洛丽亚做童星时和梅耶起过冲突，但随着格洛丽亚主演的电影一部部大卖，他对她越发慈祥，爱她若孙女，连带着接任梅耶的沃格尔也对她青睐有加。

        进入五十年代后，公司的盈利能力逐步下跌，格洛丽亚的崛起大大缓解了公司的几次高投资巨片失利导致的财政危机。当今电影界有这样一条规律：只要请到格洛丽亚·嘉诗，电影便会大卖。她在各个年龄段的观众中都拥有数量巨大的影迷，年轻观众喜欢她，因为她瘦削修长的身体非常时髦，年长的观众也喜欢她，因为她是他们看着成长起来的。从《往日回首》到《我们的庄园》，再到《淑女之家》，她几乎没有离开过银幕。毋庸置疑，格洛丽亚就是形象最好的女演员，观众爱戴她，同行信任她，公司老板看重她。《八月之光》之前，她主演的《恋如潮涌》获得了接近一千万美元的票房，为公司带来了巨大的利润。

        “下午好，乔。”

        “我以为你在希腊。”

        她没有向他诉苦，只是说“有件事要处理”。沃格尔的眼睛闪了闪，我猜他一定听说了《八月之光》剧组发生的闹剧，但他没有多问。他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慈爱地要她注意身体，接着他提议我们一起去吃顿晚餐。

        格洛丽亚眨眨眼睛，犹豫着。她的睫毛特别长，浓密得像是一把小扇子，眨起来可以扫到脸颊。她一路舟车劳顿，强撑着解决了罢工事件，已是疲惫至极。但是，碍于他的身份，她一般不会拒绝沃格尔的提议。

        “好，没问题。”她说。

        接着，沃格尔转向我，颇为亲切地说：“克里斯托弗也来吧？”他记得我，只因为我是格洛丽亚的助理。有好几次，他私下里向我打听格洛丽亚的私事，都被我努力遮掩过去了。我想他肯定不满足于此，一定在她身边安插了别的间谍。

        “荣幸之至。”我说。

        我们坐上沃格尔的凯迪拉克轿车，他让司机把我们载到比弗利山酒店，我们一路无言。沃格尔不是喜欢和人闲谈的性格，他拿出财报细细翻阅，格洛丽亚则在闭目休息。大约十分钟后，那栋豪华的粉红色建筑出现在视线中，离我们越来越近。

        就在这时，沃格尔转过头，状似漫不经心地说：“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我们还有个客人，不介意吧？”我一怔，这个老狐狸，车都开到饭店门口了才说，这让格洛丽亚怎么拒绝呢？

        “当然不。”她微笑。

        “这位客人是谁？”我问。

        沃格尔微微一笑：“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你们绝对不虚此行。他刚从巴黎回来，我也是好不容易才约到他，你们可能听过他的名字——门罗·格雷科。”

        居然是他！我倒吸一口凉气。

        无疑，这个男人是当下电影界最炙手可热的人物，他的经历堪称传奇。在五年前的一起车祸中，一个年轻的狗仔丧生，他飞车跟踪的对象门罗·格雷科顿时成为众矢之的。在公众的抗议浪潮中，他始终对事故的细节缄口不言，也拒绝公开道歉，形象自此一落千丈，变成草菅人命的傲慢名流。他的事业受到重创，最终不得不远走欧洲，消失于大众的视线中。

        这本该是故事的结局，绝大多数人都无法从走出这样的低谷。谁能想到，格雷科不仅做到了，还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据流传在化妆间中的八卦称，初到欧洲的几个月，因为他以往大手大脚、没有储蓄的消费习惯，他身上并没有多少钱，过的相当落魄。为了生存，他端盘子，在酒馆吹萨克斯，还在观众不到十个人的剧院里跑龙套。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中，他居然博得了法国导演安德烈·杜里埃的欣赏，后者请他做主角，一改以往犯罪片浮夸俗套的风格，拍摄了著名的“冷面警匪”三部曲。影片获得了巨大的成功，格雷科扬名世界，他在欧洲引着的火烧回美洲，点燃了那一大批仍对他念念不忘的影迷心中的热情。现在，爱他的人翘首以盼他的回归，恨他的人指责世风日下，道德沦丧，内心深处却也对格雷科的新形象怀有好奇之心。

        人人都在猜测格雷科什么时候会回到好莱坞，又会和谁合作新电影，各大电影公司老板都争抢着和他见面。我还没有和格洛丽亚聊过这个话题，但我想她应该没什么兴趣。即便听到我们在讨论格雷科，她也会带着一副淡淡的表情走开，没有半分加入谈话的意愿。而且，我认为格雷科的确不是一个很好的合作对象。他身上燃烧着炽热的荷尔蒙，性感得臭名昭著，和许多女人上过床，更别提那些和他合作的女演员了——几乎每个人都跟他有绯闻。一旦和他扯上关系，格洛丽亚以十余年的刻苦自律打造的完美形象绝对会受损。

        也许，沃格尔也料到了这点。但很显然，格洛丽亚的个人形象远没有把这两个大红人凑在一起拍片大赚特赚重要。他知道她绝不会接受这份邀请，于是使出了这样的招数，把我们骗过来，这个老狐狸！

        我内心又悲哀又愤怒，这些人表面上对她谄媚讨好，却都想利用她达到自己的目的！西蒙斯和戴维纳是这样，沃格尔也是这样！他说不定巴不得格雷科缠上格洛丽亚，造出惊天绯闻，好让电影票房节节高！好啊！你们放马过来吧！我会赌上性命保护格洛丽亚！

        “洛莉，”眼见沃格尔心满意足地转回头，我拍了拍她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不要怕，我会保护你的。有我在，那个混蛋格雷科不敢对你动手动脚，放心吧。”

        柔和的暮色松弛着车内的光线，在八月夏末的余晖中，格洛丽亚·嘉诗身体僵硬，眼中一片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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