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赤子

南营分成两拨，一帮由江岑带着去帮着少府的人营建善堂；晚珠带着林飞骥、王靖一行人负责维持秩序，输送物资，说白了就是做苦力打杂，晚珠比江岑稍微好说话一点儿，有的少爷自己不想干活了索性回府把家丁拉出来顶上，晚珠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要人数够，有效果，她才不管干活的是谁，没了偷懒的害群之马，岂不是更好？对她来说更重要的是招募兵丁，这两天她一有空就往太尉府跑，看黄桑带着人忙得焦头烂额，明天还得再去一趟。

        晚珠从城东巡视到城西，绕城跑了一大圈，唐棣、林飞骥、张民和王靖分别负责东南西北四处，分担了晚珠的任务，他们的能力还是很强的。

        已经到了哺时，但专设的医馆还没有走访，晚珠怕太医令那边缺东西，强忍着饥饿继续往医馆的方向走去，医馆本来就是为预防灾民中起瘟疫而设，地处偏僻，晚珠走到医馆时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

        她身后跟着一队年轻的兵士，是从灾民中招募出来的，个个生的黑眉大眼，颇有几分燕月的粗犷和强悍，他们知道是为乡亲办事，没有不尽心尽力的，晚珠很喜欢他们。

        晚珠扭过头，很抱歉地说：“今天晚了，误了大家吃饭。”

        众人都说“不敢。”

        “医馆的物资要经常添补，咱们去和太医令交涉，看看他们缺什么，明天运过来。”

        药材是少府花大价钱从南方采买的，姑苏林家占了大头，晚珠估计用不了多久，林飞驷和林飞骥都要升官。

        太医令唐奕是唐棣的伯父，和长公主是朋友，经常不辞辛苦地上青要山给长公主请平安脉，晚珠甚至请他给白桃看过病。

        他当时摇了摇头，“看天吧”，白桃果然没有活多久。

        “克忍。”

        云慎蹲在医馆前，低头喝着碗里的白菜黑豆粥，听到有人叫他，抬头就看见了晚珠。

        “吃饭了吗？我去给你盛一碗。”云慎把碗里的粥喝的一点都不剩，站起身来朝医馆前的粥棚走去。

        医馆因为要照顾病人，所以饮食要比别的灾民区讲究一些，粥是加了黑豆、碎米、白菜、胡椒制成的咸粥，并不难喝，可是云慎蹲在大门口吃粥，晚珠看到了心里很不舒服。

        云慎招呼着给晚珠的一队弟兄都盛了饭食后，端着碗走到晚珠身旁，道：“吃吧。”

        晚珠呼呼地喝起粥来，云慎一言不发，皱起眉头盯着晚珠的脸看。

        晚珠装作没看见，红着脸把粥喝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

        晚珠慢慢嚼着嘴里的黑豆，拿一副看傻子的表情瞟了云慎一眼：“不好不坏。”

        晚珠从小和晚舟泊一个锅里吃饭，随父亲的口味，野菜饼和大鱼大肉都一样好吃，后来到了盛京，在宫里享受过一段时间的锦衣玉食后，又跑到青要山，她的学业压力比云慎重，经常错过饭点，一大半的时间都是拿烧饼和包子度日，胃口也没有被养刁。

        晚珠吃过的红糖火烧可以环绕校场一周。

        云慎眼底略过一丝失望：“这样啊。”

        他不看晚珠，慢慢说道：“很难吃，我觉得真的很难吃。”

        “你是世子嘛，吃这些东西当然觉得”晚珠明白云慎在计较什么了，他为今天早上听到的话耿耿于怀。

        晚珠突然觉得云慎又矫情又很可爱。

        “我以前没有觉得自己养尊处优。”良久，云慎启口道。

        和自己手下那帮偷懒的纨绔相比，晚珠当然觉得云慎没有养尊处优，可是有些事情是没法做到完全感同身受的，有的人冻饿于途，有的人朱门酒肉，就算晚珠啃了很多年烧饼，偶尔觉得自己命途多舛，没爹疼没娘爱，可是她从来不敢否认自己已经比世上很多人过得好的多了。

        她拥有无数的可能，无数的机会，云慎也是。

        晚珠只好拍拍对方的肩道：“谁不想富贵，谁不想养尊处优，矫情。”

        世界被夜色所覆盖，云慎的属下和晚珠的属下们围在一起交谈，离两人很远。

        云慎道：“那姑娘骂我，骂的很对。”

        “小心眼儿，你不会是看上人家了吧？”

        云慎道：“你怎么老打岔。”

        换做江岑，他一定会毫不留情地赏给晚珠一个白眼，外加一声冷哼，可是云慎不会，他连晚珠故意岔开话题都要指出来。

        晚珠也只好严肃以待了。

        “克忍，我不知道你在计较什么，你是觉得自己出身富贵错了，还是自己出身富贵因此咽不下这碗粥错了，还是说你只是不喜欢别人讨厌你，攻击你，反驳你，说你‘何不食肉糜’。”

        晚珠道：“如果是第一个，我觉得你根本没理由纠结，富贵本身又有什么错呢，你没有偷没有抢一生下来就有尊贵的位置，你父母健在，他们都爱你关注你，你没有体会过被忽视的滋味。你还有兄弟，这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事情。”

        说道这里，晚珠声音里带了几分哽咽，她干笑了几声道：“现在咽不下的东西，将来总有咽下的时候，等你到边关待几年，保你树皮草根都吃的下，还怕吃苦轮不到你头上”

        晚珠咽了咽唾沫：“至于第三种嘛，你要有这心，你就不是我认识的云慎。”

        “说的好像你多了解我一样。”

        晚珠反诘：“我不了解你吗？世、子、殿、下！”

        云慎的心情显得好了很多：“医馆这边缺的东西，我都补上了，明天你不用来回跑这一趟。”

        晚珠点点头，也不客气：“我们这两天正忙，咦，这批药材是从少府拿的吗？”

        云慎摇摇头：“好处不能让林家都占了呀，这是父王从西北运来的，同到的还有一批粮食，不过不能再多了。最近西北的布防也要加强。”

        云慎的话不错，浏王的封邑在昆仑城南侧，北接昆仑山，南靠蜀中，占地极广，可惜相比昆仑城和蜀中，就是不太宜居，就是浏王云梦川自己也不太愿意到自己的封地去，连个像样的城池都没有！最大的阳田人口才勉强到盛京的十分之一。

        不是大衍不愿意建造大城，而是地形条件根本不允许，昆仑城和燕月城之所以能成为仅次于盛京的大城，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肥沃平坦的土地，流速缓慢的江河，阳田没有田，只有山，而且是一山更比一山高，比湿更可怕的是潮，北方人往阳田去住上个把月，很容易得软脚病。

        但山高谷深不长粮食，却可以长药材，出矿产，如果云梦川愿意搜刮，晚珠觉得他是可以比他一半都被架空起来的亲哥哥有钱的。

        但云梦川大概率不会有这个心眼，真辜负了先帝一片苦心。

        在大衍朝，虽然有权不一定有钱，但有钱的绝对更容易掌权。晚珠自家和云岭岚是例外的冤种自不必说，可是看林家，再看柳家，甚至连巴结自己的唐棣背后的唐家，都不是一穷二白的。

        说什么官商勾结，有些官本身就是商。

        晚珠想到了自己师父姬烨，单就自己和国师府往来的一年多里，就开了晚珠十几年没有开过的眼界，晚珠虽然对自家师父的审美抱有一定的怀疑，可是有时候也不自觉会对那一个个精巧至极、镶金嵌银的事物多看两眼。

        姬烨没有给晚珠明说自己到底有多有钱，晚珠觉得至少不会比林家差。

        “晚珠，你说这些人会在这里常住吗？”云慎的提问打断了晚珠的思绪。

        晚珠坚定地摇摇头：“最多到明年，他们肯定会回去，要不然怎么叫‘逃荒’？逃不了一辈子。这里没有地，没有自己的房子，要不是燕月遭了水灾，谁愿意留呢？”

        “我果然还是不如你和子宇。”

        “何必妄自菲薄？克忍，你有你的好处。”晚珠看夜色渐浓，冲下属招呼道：“都吃好了吗？回营！”

        晚珠扭头对云慎笑了笑，一字一句地说：“云慎，你是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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