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第五十章

隔壁家的罗林达与她的母亲颓然地跌坐在地上，她们难以置信地捂着嘴巴。

        压抑不住的哭声像勒紧所有人喉头的绳索、像断头台上的刀片、像破开胸腔剖取心脏的利刃。

        皮特那时候还很小，但他知道母亲与姐姐面前那具尸体是怎么回事。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场景，艾琳诺认为自己应该不会再感到害怕，但不安的感觉依旧使她感到窒息，可她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艾琳诺木然地站在那里，如等待死刑宣判一样，她在等他们叫到她的名字。

        她知道接下来的顺序，舜德尔家的、夏普家的…她是最后一个。

        “瑞佛家的！”红制服的官兵粗暴地大声说道，显然任务快要接近尾声就越显得不耐烦。

        她再次从队伍里出列。

        她缓缓来到他们面前，像之前所有人蹲下去那样，去揭开尸体上方的白布，去看那些焦黑的东西，然后被逼迫承认那是自己的亲人。

        白布下有些许地方凹陷，能辨认出下方躺着的人，他的五官和肢体形骸…

        她捏起白布的一角，从头部的方向往下掀开…

        她倏地吓得跌坐在了地上。

        她疯了一般地爬向他，只说着：“不…”

        “赫多…”她伸手去触碰他的脸，她不能再像之前那样说这具焦尸不是她的…

        这是她曾多次抚摸过的脸，她早已烙印在心底的男人。

        他不再是睁着那双像承载全世界温柔的眼神望着她，他此刻双目紧闭。

        “赫多…”她难以置信地捂上自己的嘴巴。

        他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和生气，薄唇紧抿，他没有听见，也没有回应。

        “sign。”他们抓下她的手，往里面塞入笔。

        “不！”她挣开他们扑向赫多，“这不是真的…”她抬起头瞪着他们。

        “带走她。”有人上来抓过她。

        “放开我！”她尖叫着，“赫多！”他们将她扯远，她撕心裂肺地吼着他，他们不让她再见到他。

        他依然躺在远处的白布里，他没有听见，没有睁开眼，没有起来。

        他很安静，只是没有了生命。

        艾琳诺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身旁的位置被冷空气侵占，那股凉意在她的手触上去后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觉得自己就像被人拆解得七零八落，她所拼凑的灵魂破碎得四分五裂。

        赫多出现在门口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坐在床上失魂落魄的女人。

        “我刚好要叫你起床”察觉不对劲，他抬脚走向她。

        赫多刚坐下在床边，她便扑上来紧紧抱着他。

        他感觉怀里的人在轻轻颤抖。

        “我做了一个梦。”她的声音很低，脸紧贴着他的胸膛，确认那里的心脏温热跳动。

        “是什么？”他回抱着她，轻轻摸着她的头发。

        “我在黑暗里奋力大喊着，却没有人听见”她额上的头发被冷汗浸湿。

        “那感觉像有人将我的四肢抽开，他们将我的残肢扔回了原点…而我躺在属于自己的残骸堆里，那里没有你的拥抱，也没有你的温度。”

        怀里的人抬起头来，她眼里噙着泪水，

        “我梦见你死了。”

        她感觉赫多将她拥紧，他的指腹温柔地摩挲她的面庞，“我在这里，艾琳诺。”

        “我知道这只是个梦…”只是梦里那种真切撕裂她的感觉，她不想再去经历一次。

        “艾琳诺，相信我，这不会发生的。”

        他的声音一字一句让她慌乱的心沉淀。

        他将她的手放进掌心里，“我在塔纳帝国的那段日子里，曾在国宴上遇见了一个会算命的女人。”

        “她说我能活到89岁。”

        “就是那种，读茶叶杯子来预算你未来命运的占卜方法。”

        他看着艾琳诺，“我一向不相信这种东西，但是如果这能够让你感到心安，我很愿意去相信她”

        “她年岁将近120，是塔纳帝国一位受人敬仰爱戴的占卜家。那个时候国宴上所有麦肯齐随行的将士和臣子们都争着将喝光的茶杯底部拿给她瞧”

        “除了我和我们麦肯齐的国王。”赫多笑说，“但是后来她径自朝我走来…”

        “今日的水中格斗勇士。”女人来到了赫多面前，她笑眯眯地站在那里。麦肯齐的国王当即就说，“你应该替我瞧瞧我们的这位大使，将来到底会不会有娶妻生子的那天。”这真是众人深感兴趣的话题，连斟茶的侍女都忍不住竖起耳朵倾听。

        所有人纷纷看向这里，赫多便礼貌配合地将自己的茶杯递给她，女人接过一看。

        “你以后会有四个孩子。”她说，只听众人随即鼓掌叫好，麦肯齐的国王笑得最大声。

        “你会遇见一位聪慧果敢的女人，你会为她的灵魂所打动…”

        坐在一旁的麦肯齐大臣点头附和道：“这的确很符合他的眼光。”

        众人继续喝酒吃菜时，女人临走前将茶杯归回他的手边，“你常常九死一生，像只猫一样。”

        赫多只笑着应下：“职业使然。”为此他的母亲常说希望他只是一位普通的男人，而不是时常出生入死的大使。

        “但长寿，这是我所能告诉你的。”后来女人说的话都很细小模糊，他便没再听见了。

        “你常常命悬一线吗？”艾琳诺抬起头来看他。

        “政治是一场暗藏危机的斗争，不是所有人的展望都与王国一致的。”赫多说。

        “比如有些国家的排外党，他们不会希望有外来人介入他们国家的事宜。也许在某些时候他们认为自身利益受到威胁，会采取行动作为反抗…”

        “我不能想象你在这五年里经历了多少次的危机”在她看不见、摸不到的过去。

        “所以她说我常常九死一生，像只猫一样。”赫多低下头，靠近她：“所以你现在可以安心了吗？我会没事的”

        他们静静地在这早晨里拥吻。

        艾琳诺将脸埋入他的胸怀，贪恋地闻取他身上那令她心安的气息。

        不会有事的，艾琳诺。

        她抱紧身前的男人。

        今天他们要出发到朱莉太太的酒馆去。

        从海上回来的这一个多月里，所有东西都重新步上了正轨。

        与海盗们谈妥的协议会在拉克姆海盗真正剿灭过后签下，他们答应会恢复码头区的治安与安宁。

        为此，女王让人在民间大肆宣传加入皇家商人联盟的好处与利益，鼓励农场主和地主们积极到码头区进行贸易，一起开拓卡罗莱纳的海上经济命脉，而所制定的这些政策都将会使麦肯齐与卡罗莱纳日后的交易与合作更加顺利。

        赫多与艾琳诺在这段期间里一共与女王见了两次。双方一致决定，一直到赫多离开卡罗莱纳，他们都不需要再特意会面。

        的确，他的工作就要告一段落，没有什么特别要紧的事，他们会尽量不再去面见女王。

        “只希望下次见面，是在皇宫里，能够光明正大地以盛宴来招待你。”赛琳娜对赫多说，届时两国合作的事宜将不会再是秘密，他会以真正大使的身份再次到来这个国家。

        赫多现下在卡罗莱纳的日子里，就是做好一些后续的工作，整理回到麦肯齐需要汇报处理的资料，以及好好与他所爱之人享受在西里镇子的美好时光。

        他常常会在书桌前写手记，抬头便能看见窗外的女人。

        她会披着蓝色的绒毛斗篷，手边挂着篮子，在寒冷却宁静美好的花园里采撷制作药草的植物。她的身影就像闯入这片土地的精灵，以那轻悄的脚步缓缓走进他的心里。

        白日里他们会到没有人的图书馆去看书。她以前喜欢窝在安静的角落里，不让人打扰，但现在她找到了能够分享书中内容的人。

        她会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她最喜欢的小说作者，还拥有其他书籍的珍藏版本，就在麦肯齐最大的图书馆里，以及他庄园的书房里。

        他们会在越发冷冽的冬天里，煮好一壶香甜沁人的生姜红茶，搭配罗林达送给他们的奶油派饼，窝在一起阅读记载他这些年游历各国精彩故事的手记。

        他给她说了好多外面的故事，那些仅仅在她世界里只是书面上的文字，就像真实来到了她的眼前演映。

        他成为了第一个《汤米琼斯》的手稿读者，同时也是见证这部作品在她手中一字一句诞生的人。当然，在她不眠不休、忘乎所以地进行写作时，他的陪伴与简易的厨艺是她精神上最大的支柱。

        他们喜欢躺在壁炉前方的毯子上做那件事。那里很温暖，火光能够照映彼此的身体的面庞，能够拉长他们相互嵌入彼此的身影。墙面上映出的两道影子，融为一体，正如他们探入触碰彼此的模样。

        有时候是赫多的房间。但他总说墙上那温婉的女人像在审视他们的举动，两人会笑着转移阵地。

        有时候会是艾琳诺的阁楼，这包括跪倒在楼梯间进行与床上。更多时候他们尝试客厅的沙发以及餐桌。也许他们都充满着野性，所以任何地方都能够成为这件事虔诚的所在地。

        这是极度的拉扯，他们在肉·体上有着几近与精神上相互完美契合的引力。他们爱着彼此，就必须以直接袒露的方式去爱彼此。

        这带来了长久不灭的欲·火，时常燃尽两道依偎的灵魂。他喜欢变换着方式看她屈服的模样，也许这是她所能发现的劣根性，可她享受并且臣服于这强势的占有以及渴望。

        他们曾在户外屋檐下方的浴缸里，仿佛只有那样才能与这冷酷野蛮的温度抗衡。

        她极力不让水花发出太大的声响，因为隔壁的塔诺太太喜欢抱着小克洛伊在花园里溜达。他看着她难耐捂着自己的嘴巴，只会更加顽劣地将她推到崩溃的边缘，一并将自己卷入这场经久不灭的沉沦。

        就像她一直凌驾他的灵魂，他甘之如饴成为效忠她灵魂的骑士。

        对于知晓两人感情关系的这件事里，艾琳诺说不出身边人里谁更激动一些。

        忘了说，他们俩的事早就被赛琳娜女王等人看穿，许久不见的公爵夫人应该是皇家四人里最激动的了。

        “我就说了，早在歌剧院里就看出你们的不对劲！”

        “同住屋檐下，日久生情，果然是真的。”如若不是碍于赫多的身份，公爵夫人恨不得立马让两人结婚。

        而似乎不是只有公爵太太一个人这么想的。

        “老天，我真想立马就让你们俩结婚！”莫菲太太捂着胸口，在听见罗莎莉说见到两人在花园里拥吻散步的时候。

        老太太总是有办法让艾琳诺羞涩得钻进地里。

        在赫多与莫菲先生在书房里下棋的时候，她老人家立马就将艾琳诺给拉上楼。

        “你们睡在一起了？”

        “咳”艾琳诺被她直截的话语呛得措手不及。

        见艾琳诺仓皇放下水杯瞪着她，莫菲太太只说：“你别骗我，这里谁没有年轻过？”

        答案几乎就直接写在她的反应里，莫太太以过来人的眼神犀利审视。

        接着她语气柔软下来，叹了一口气：“也难怪是你会喜欢的男人，我早就说过赫多这孩子不错。”

        “这回就是你的‘灵魂伴侣’了是吧？”她想起好多年前与艾琳诺争论的“伴侣论”，只见艾琳诺坦然点头。

        那眼里的意思，莫菲太太才真正相信了原来艾琳诺爱人也有这般模样。

        老太太问：“所以你会和他回去麦肯齐，对吗？”

        几乎是所有人都下意识问这个问题，无论是女王也好、又或者是罗林达。

        她看一眼沉默下来的女孩，“还是你没有这个打算？”

        “有的。”艾琳诺忙说，

        “我只是，需要时间和心理上的准备。”她一辈子都想离开这里。几乎是在赫多到来之前，她的生活早已与这个希冀相互违背了好多年。

        如今这个男人出现，她像是随时随地就能跟他一起走，因为有他在便坦然无畏。

        只是一时之间要脱离这个生长了将近二十余年的土地，以及离开生活里这些她所在乎的人，这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

        莫菲太太握上她的手坐下，“我总是觉得你有一天会离开这个镇子。”

        艾琳诺抬眼望她，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那么感伤，又听莫菲太太说，“生活里总是充满需要抉择的时候。”

        她看着艾琳诺的脸，摇头道：“亲爱的，离别并不是永别，你知道的。”

        “你是个独立勇敢的女人和个体。那代表，你有权利为自己做任何决定。”她摸上她的脸，那双历经岁月雍容温柔的眼告诉她：“你可以来去自由，因为你是艾琳诺。”

        “跟着你的心走，它在哪里，你就在哪里。”

        下楼的时候，莫菲太太走在艾琳诺身后，伸手便撩开了她后边的头发。

        “啧啧，小心点，小姑娘。”她的指甲盖轻轻滑过那片颈后白嫩肌肤上的一记红痕。

        同样的话，老太太也警告了赫多一遍。莫菲先生头也没抬，“年轻气盛，帕梅拉，我们以前也这样。”

        老太太也没害羞，“至少我们可不是他人眼里的‘表亲’关系。”她认真地告诉两人：“别忘了镇子里可是有无处不在的眼睛在盯着你们。”她可是记着赫多当初住进艾琳诺家的时候那些外头难听的言语和舆论风波。

        显然这段恋人的关系越少人察觉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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