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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老舅苏向东


“是君昌啊。”中年夫妻听到招呼声便侧过脸来。

        男主人谈不上有多么英俊潇洒,只能说是个挺随和的普通人,有着黝黑肤色的瘦高挑,腰板笔直。唯一打眼的是他的身高,少说也有一米八的大个子。虽然长得小鼻子小眼睛,眼神却出奇的明亮易动,乌黑的头发收拾得简单利落,精精神神地剃成了平头。他上身穿着件米色的夹克、下身是藏蓝色的呢子裤,容貌十分的怜人,总是笑眯眯的,让初识者见到很容易产生出亲近感。

        女主人道是长得惊艳,可以用妩媚动人来形容,柳叶眉,杏核眼,高挺的鼻梁,尖尖的下颏,穿着带花格的衣裤,头上戴着乳白色的宽边凉帽。毋容置疑,她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想必在十里八乡也是位花魁,让无数适龄男青年魂牵梦萦的求偶对象吧。虽然她如今人到中年,却仍然是风韵犹存,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双颊上被日头暴晒留下的红脸蛋,这对于长期在野外劳作的人来说,是在所难免的。

        女人正为丈夫打着下手,憋足气力托着长长的树干。她不但模样长得漂亮,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均透着温柔贤惠、通情达理。此时只是向墙外的男子礼貌地抿嘴一笑,轻声慢语地说了句“君昌来啦”。

        男人并未停下手里的锤子,他对媳妇大声嚷着,“桂芬,把木头茬口耐紧喽,嫩住!”见女人听话地依照吩咐去做了,便乓乓地将钉子敲入木头里。

        “老舅,是要扩大规模呀,又整了个新羊圈哈,恁要成乡里养羊的状元啊?”男子笑呵呵地瞅着忙碌的夫妻俩,脸上全是羡慕的表情,“俺就宾服恁,是过日子划拉钱的好手啊。”

        女人和颜悦色地解释着,让人感受到她的性格真得超好,“哪有那么回事儿呀,你老舅修这羊圈是为怀崽的母羊,把它们与公羊隔离开。”

        羊倌用手试了试栏杆的结实度,显出无所谓的样子,“啥状元?白胡咧咧。我这算个啥,跟人家比起来啥也不是,小打小闹,白说在乡里了,就是在咱们村里也排不上号啊。你看大瘪犊子家,二层小楼盖得多威风啊,光那大门修的,跟衙门口似的,就差戳俩石狮子了。他家大小子货儿在镇上开了个汽车修理厂,养了十几号工人,修车老挣钱啦,去年冬天全家上下老小个个整了一身貂。嘿,我们那点儿钱,在人家眼里那就不叫钱了。还有徐会计家的闺女,你也不是不道,小霞在新民开的牛扒店,前后脚都开三家啦,啧啧,那钱让她赚海了。”

        “嘻嘻,净说那八竿子打不着的,片长、会计塞能比得潦啊?姆们拿啥跟人比呦,俺说的是没根没梢的老百姓。”男子有自知之明。

        长辈跟他说起话来直来直去,舅舅和外甥没啥藏着掖着的,“老百姓也有邪乎的呀,眼下的政策多好啊,多种经营,不像过去只能在土坷垃里刨食儿。我记得搁镇里上校那会儿,班主任董仲良董老师说过,个人家养个鸡吾的,咋就不行了呢?碍着塞了!不合理的早晚要改过来。瞅瞅,不多暂不就改革开放了吗?董老师还告哄我,苏向东啊,知识就是力量,从大红旗考出去,外面的世界老精彩了,那暂你就不是现在的你啦。咳,可惜潦我不是校习的材料啊,没那念书的好脑瓜子,没考出去,让老师失望啦。”

        “董老师眼目前是镇高中校长啦。”外甥对舅舅提及的教师很是熟悉。不虚夸地讲,在农村的地界上,高中校长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嘞。

        “嗯哪,算起来他也快退休啦。”舅舅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又用锤子砸了砸立柱,“如今指望着种地可不成了,哈着腰耪大地能出几个钱?其实呀,校习好,考个好大校,就能吃上皇粮;校习不行,也能出人头地,人前显贵。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你瞅你三爷,五爷,那是抗日的干部,三爷袁耀先离休前干到省委常委呢,村里的板油路就是他出钱给铺的。五爷在解放前比你三爷官还大呢,不是没管住自己嘛,吃不了苦,才回乡务农的。那也行潦,能耐人到啥时候都好使,人家开的粉条厂有几十年啦,说不上大富大贵吧,可在新民这片儿也是响当当的老字号。”

        墙外的男子向周围撒嘛了一圈,然后抻着脖子小声区区道:“老舅,俺可听说五爷这人不太地道啊,当初开粉条厂的时候,是跟本家兄弟几个合着干的,他却叫人装成强盗,把粉条子抢了去自己个卖了,昧着心眼发的财。”

        “君昌啊,你还想不想在这村子呆啦?不是老舅说你,管住你那张嘴吧。在村卫生室里老实儿呆着,白跟那帮老娘们校,张家长李家短,有的没的到处嚼舌头,没影的事儿白乱传。你三爷过世后,五爷可是这村子里辈分最高的,大瘪犊子驴不?见到他也得卑服的,客客气气地叫一声五叔,你白瞅老头子九十多了,可正经好使呢。再说,他坑没坑本家兄弟关你啥事?”羊倌摆手不让外甥解释,他使劲钉着钉子,然后忍不住叮嘱道,“听你姥活着的时候说呀,自从出了那宗事以后他确实发了财,可人家说是去省城倒腾土豆子挣的钱。咱们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你姥爷的祖上当过白土厂关的章京,守过柳条边,是有头有脸的体面人。你是搁姥姥家长大的,要不咋一口黑山腔呢,你可是念过卫校的正经孩子。你们老袁家是村子里的大姓,啥样的人都有,可白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校,净整虚头巴脑、歪门邪道的那一套哈。”

        男子听姥姥家的人无数次提过那段辉煌的家史,对祖上的故事津津乐道,引以为荣,至于西起山海关,南抵丹东,东至舒兰,呈人字形的边墙是再熟悉不过了,二十座边门的名字烂背于心。

        他不好意思地解释着,“瞅老舅说的,俺还能逮塞和塞乱讲呀?分不清家里外头啊?恁不是俺老舅嘛,俺只和恁念叨念叨。”

        舅舅收拾起地上的斧头木锯,“自己个过好自己个的日子得啦,少管白人家的闲事。你看人家川心沟的宋老二,杏儿她妈死得早,强死八火地拉扯个姑娘,粥都喝不上溜儿,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后来公社解散了,生产队变成小组,没一年的时间,又包产到了户。老二跟人校磨豆腐,一天两板,一板八十块,这些年他家豆腐房创出了名头,还续了个会裁衣服的老姑娘。”

        “可不是呀!老舅,这你就不知道了。人家宋老二不指着卖豆腐挣钱呢,两板豆腐没多大利,也就卖几十块吧。他是要剩下的豆腐渣子喂猪,宋老二可是川心沟最大的养猪户,规模不小。恁别看他长得不咋地,可命挺好,娶的后老婆姓甘,是开裁缝铺的,手可巧啦,周边的乡亲都到她那儿去做衣裳,如今小日子过得好着呢。老舅,我一直在黑山来着,对乡里的事儿不大清楚。听人说,那个老姑娘的娘家是刘家窝棚的,年轻时还生过孩子呢,她有个相好的出国援外,死在孟加拉了,人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男子向舅舅透漏着细情。

        “闭嘴!你又来了,传闲话一个顶俩。你懂个啥?未出嫁就生了孩子,让她家里人咋出去说呦?听你姥活着的时候说呀,她相好的是被外国蚊子叮了,毒性大呀,当时就死在外头啦,那个私生子后来就偷偷送人啦。这下好了,有孩子的老姑娘配二婚头正合适,一个养猪的,一个裁缝,这叫俩好嘎一好,好上加好啊,塞也白嫌乎塞。我可不像有些人,见不得白人的好。瞅原本不如自己的日子过红火了,就闹心,气不顺,跳着脚在背后臭败人家。”羊倌拍打着衣裤,抖去粘附在上面的木头屑子,“都来了,站在墙外头干啥?进屋,吃了饭再走。我早上在大河泡子里捞的泥鳅,活蹦乱跳的可欢势啦,刚才捡了宋老二块豆腐,铁锅一炖老毕啦,再让你舅们整两个菜,咱爷俩喝点儿,成段时间没在一起喝了。”

        外甥无奈地拍了拍雨衣下面的物件,“那啥,老舅啊,改天再喝吧,俺还得去出诊呢,恁没瞅见俺这儿嘭着药箱子嘛。一个事儿接着一个事儿,唉,想轻生一会儿都不成。”他撩开雨衣给对方看,“也不道咋地啦?兴许是天气不好,人爱抖搂着吧。村东头老隋大爷昨儿个瘫吧啦,多亏二亮在家,跟我忙乎了一宿。今儿个一大早,你家界壁儿大姑奶家的英子发高烧,吃药不顶用,给她打了退烧针才降温。我还要去村口表姑家,她家娟子跑来找俺,说她老人家的哮喘病又犯了,喘得上不来气,憋得脸却青。”

        “是吗?你表姑又犯病啦?那病犯起来真不是人受的。咋赶上这功夫犯病呢?昨儿个晌午,你表姑父跟大瘪犊子去河岸护堤了,是乡里下的命令,怕二龙湾决堤发大水,这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呀,娟子个小丫头,自个儿照顾她妈能行不?那行,你麻溜去吧!”听说有人病重,姓苏的羊倌也跟着着起急来,目送着外甥往南面去。突然他想起了什么,提高嗓门大声地冲着村医喊道,“君昌啊,听说你在市里买楼啦?钱够不够啊?不够,老舅给你凑凑,拿点儿呀?”

        雪中送炭暖人心,危难之时见真情啊。虽然是不折不扣的亲戚,却能在关键时刻主动拿钱帮忙的那是凤毛麟角。

        “不用,谢谢老舅啦!先不用,俺还没拿准主意买呢。”男子停住脚步,回头向舅舅感谢着,“这不嘛,大军眼瞅着要从锦州卫校毕业了,想给他在市里颠对个房子。可市里的楼盘瞅了个遍,觉得有点儿小贵。前一阵子,小卖店王二麻子告哄别买,说买房子不如买股票,把钱投到股市里能翻倍,挣了钱可以买个大点儿的。经他这么一说哈,我还真拿不定主意了。反正现在的房价也不低,等一等再说吧。”他颇为动情地挥了挥手,沿着布满坑洼的村路向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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