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无风城十二

入夜，若石仙君一行四人走在西街的巷子里，准备去西边角落的院子中看看弦音是否会出现。未行几步，便见西边出现一片冲天的黑雾。

        “前辈，是怨气！”玉七大惊，前几次重置并未出现怨气！

        若石仙君暗道不好，唤玉七先去将弦乐带来。“受到重置的影响，弦音魂体隐隐有变强的趋势心中又一直担忧着弦乐，恐怕会为了弦乐化作怨鬼。”

        无法进入冥界的鬼魂大多死前有着很强的执念和怨恨，执念能被放下，可怨恨之意一旦产生只会随着时间增强或者减弱，永远不会消失。从前冥界的轮回之门能吸收这种怨念，但后来轮回之门出了些事故，此后冥界便不再收心怀怨念的鬼魂。

        入不了冥界的鬼魂只能徘徊在尸身附近，普通的孤魂不能言语只有开了天眼的修士能看见，心怀怨念的鬼魂遇到特殊情况时会化作怨鬼，怨鬼虽然依旧不能离开死去的地方却能对普通人造成伤害。阴年阴月阴日阴时阴地都算作特殊情况，死于此时或此地的鬼魂魂体会受到滋养，魂体逐渐变强，能将怨气或者执念化作鬼力。虚弱的魂体即便有滔天怨气和执念也无法化作怨鬼，他们日复一日徘徊在死去的方法，直到某天消失于世间。

        一旦化作怨鬼，便会有修士来将他们斩于剑下。这世间于他们何其不公，活着的时候受尽煎熬，死后却因为那一丝怨恨入不得轮回。

        推开木门，院子中是一池清水，水中站着一位面容狰狞的女鬼，随着她身上的怨气逐渐化成怨力，她及腰的黑发不断变长，逐渐充满整个池子。

        而后，女鬼身前突然出现一位眉细如柳唇瓣如桃的女子，女子伸出轻盈的双手播开女鬼面上的黑发。女鬼眼瞳散着红光，一把扯过女子的右手，放在嘴中啃噬。女子吃痛魂体变得透明一分，却只是伸出左手将女鬼凌乱的发丝拨到耳后。

        女鬼眼瞳的红色淡了一分，眼角流出一滴泪。

        女子朝她笑着，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那滴泪，女子张口说着什么，那女鬼身上化作实质的怨气竟一下散了去。

        女子说的是：“对不起，害你流泪了。”

        女鬼显露出原本的模样，长发贴在身上，杏眼含泪，如春日里被雨滴打落的梨花一样，柔弱堪怜。女鬼将脑袋埋在女子肩头，泪滴落在水池中，泛起圈圈涟漪。

        女子侧头将脸贴在女鬼发间，伸手轻轻拍着女鬼的背脊，安抚她的情绪。

        女鬼趴在女子肩头蹭干眼泪，一抬头见门外站着气度非凡的三个人，立即害怕地抱紧身前的女子。女子回头有些意外地看着若石仙君，转身在女鬼耳边轻声说着什么，女鬼便化作青烟消失在池底。

        女子既是弦音，弦音带着期盼的目光走到池子边缘处。若石仙君走进院子，拿出一件外衣，为弦音披上。弦音低头，欠身一礼，以表谢意，而后唇角轻启，只见唇动未闻其声。

        若石仙君读懂了她的话，道：“弦乐很好没有受伤，还请弦音姑娘再等片刻。”

        说话间，院外传了一人沉重的脚步声，原是玉七正抱着弦乐跑向院子。弦乐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不知这人在发什么疯。

        进了院子，看着院中的水池，看着站在池子里只着白色外衣的姑娘，熟悉的眉眼，熟悉的浅笑，熟悉的声音在轻声唤着：“阿乐。”

        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年幼的时光，微微凉的清风，泥土中的青草味，桌角的温茶，沁人的花香，伴着黎明的青色云幕，还有那天舍不得离去的黄昏，还有那双我舍不得松开的温暖的手…

        弦乐跪在池边，眼角隐隐发红，他忍着泪，应了声：“姐姐。”

        “阿乐都长这么高了，模样又俊了几分，阿姐都要认不出了。”

        弦乐看着弦音虚弱的模样说不出一句话。明明来之前想了那么多话，姐姐受了这么多苦以后我养你好不好？我看完了你最爱的那本书，也会做你最爱的酥饼，也会唱你唱过的那曲青山谣。

        弦音伸出的手顿在弦乐身前，眼中露出一丝落寞。若石分出一丝魂力到弦音身上，弦音透明的身体瞬间凝实。弦音试探着将手放在弦乐脑袋上，揉了揉，眼前一亮，落寞一扫而空。

        “阿乐快些回去吧，阿爹阿娘会担心你的。”声音也清亮了几分。

        弦乐摇头，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

        “阿乐不要伤心，阿姐唱曲给你听。”

        熟悉的旋律传入弦乐耳中，弦乐眼中的泪落在衣衫上，湿了一片。

        一旁，玉七掩面而泣，夜书眼中亦有几分不忍。若石低头看不见神情，这曲唱了几句便停了下来，弦音张口再发不出声音，原本凝实的魂体又变得透明起来。

        池子慢慢缩小，弦乐眼中已然没了弦音的身影。“姐姐，姐姐你不要走！”弦乐起身慌乱地看着身前的景象。

        若石走到弦乐身旁让他安定下来，随后看向水中的那道倩影，问道，“这人间，弦音姑娘可还有留恋？”

        弦音望着眼前这个为自己哭泣的孩子，轻轻收回了手，她知道这位开口说话的白衣公子会保护好她的弦乐。于是弦音指着池子，似乎在说，这里还有十三个可怜的孩子，公子可否救救她们？

        她们徘徊于此地，日夜煎熬，害怕过往遭受的那些连同她们一起像尘埃一样被这世间所遗忘，害怕会出现更多像她们一样的孩子，更害怕自己会变成失去理智令人作呕的怪物。这里的泥土中充满了冰冷的气息，可否送她们回到故乡，让她们依偎在熟悉的怀抱里安睡呢？

        “那姑娘呢？”若石蹲下向弦音伸出手，“弦音姑娘可愿相信我？”

        那双清澈的眼睛，坚定，炽热，透着光。弦音将手放入若石手中，那份温暖让弦音敞开心扉，将过往的一切都置于他眼前。

        深夜里姑娘茫然无措的看着床边的帷帐，她慢条斯理地换上干净的衣服，打开门，门外站着位头戴木槿花正在哭泣的小丫头。姑娘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怜爱，带着丫头进屋，解开丫头身上的衣服，替她换药。姑娘染着豆蔻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丫头的脑袋，将她抱入怀里，哼起一首小曲。待丫头熟睡，姑娘换了新的床铺将丫头安放在床上，踉跄着出了屋子。刚走几步又遇到一人，他粗鲁地把姑娘抱入怀中，进了另一间屋子。夜更深了，屋里只剩下姑娘一人，姑娘缓缓起身，拿起地上的衣服，想遮住身上的印子，可是衣衫都碎了，拼不成一件。姑娘抱着破碎的衣衫，他们如同破碎的自己一样，再也拼凑不完整。姑娘躺在冰凉的地面上，蜷缩着身体，将脸埋在双臂间。

        只有在黑暗中只有在不被看见的地方才敢低声哭泣的弦音姑娘，此刻湿了眼。

        若石拭去弦音眼角的泪水，轻声道：“对不起这样的人间害你哭泣了。”

        泪滴在若石手上，沉甸甸的一颗晶莹剔透，饱含温柔、悲伤、思念还有担忧，没有一丝怨与恨。即使到了现在，也要自己默默承受着那些，埋藏在心底。

        并非没有怨恨，只是那颗不愿任何人受伤的心选择独自承受一切。

        若石伸出左手，食指轻点在弦音眉间。弦音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如暖风般的低语，那样温柔那样真诚地流入心底：请让我带走你过往承受的痛苦、遭受的屈辱，为你来世赐福

        祝君无事烦忧一享清欢，此生安良人相伴，心有所愿皆得圆满；祝君手可摘星一路风晴，心有所信万方通行。

        一缕黑烟从弦音眉间飘出，缠绕在若石指尖，那虚弱的魂体变得洁净轻盈，弦音睁眼眼底满是柔光，暖风吹来，弦音化作微光被吹散。院子里每一寸泥土都被打开，有无数柔和的荧光从缝隙里飞出，他们环绕在若石身旁，一丝丝黑雾凝聚在若石指尖而后随那些微光一起消失不见。

        不管经历千年还是万年，一定要再次来到这人间，那时繁花会为你盛开，群鸟会为你啼鸣，山川会为你指路，羊群会亲吻你额头，世间一切会成长为最好的样子。

        一定要回来啊…

        若石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清澈的碧眼中有一缕白光一闪而过，心间泛起莫名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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