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烟火高地绽

幽深走廊传来跫音，追逐频率的大迈步。

        “您认识我？”

        陈写银听见兰祈恒片刻间追到了她身后，问话的语气带着很深的戒备和敌意，与刚才佯装无意的热心关照截然不同。

        “不记得就算了。”她维持着原本的步履，既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话音刚落，颈间掠过一阵风，陈写银条件反射般向另一侧躲闪，扭头的瞬间，眼前闪过一道银光，泠然刀刃差她侧项仅半指之距。仿若炸毛的野牲，陈写银刹那间瞋目拔枪，返身直指兰祈恒眉心。

        兰祈恒缓缓举起握着匕首的手，眯起了眼：“你不只是个上班族吧？”

        原来是在试探她，陈写银冷眼，枪管嵌入他的皮肤：“不关你事。”

        “你认识我，对吗？”他问。

        陈写银紧按着扳机，想说句强硬的话驳回去，却在他的紧密注视下骤然心跳如雷，这突如其来、不合时宜的心绪辗转是——零碎的记忆片段井喷般在脑中出涌。冬夜高地绽放的烟花，凛蓝冰面烟煴的云雾，紧贴上冰凉侧脸的温暖触感，结着白色冰霜的睫毛之下……那双眼睛分明就是眼前人。

        “你……”陈写银被自己的记忆吓得说不出话来。

        兰祈恒听见走廊另一头有人声，抬手想撇开她举枪的胳膊，没成想，她的手铁臂般稳当，没有一丝挪动，功底深厚得超乎他意料。更古怪的是，刚才还一级戒备杀气腾腾的这个人，现下被抽了魂一般呆愣在原地，看他的眼神竟还多了种莫名悚人的……温情？

        耳听那人声正朝这个方向越靠越近，兰祈恒低声警告她：“把枪收起来，别把事情闹大了。”

        陈写银压根没在听他说话，封存的记忆像大群逃逸的俘兵，一股脑灌进她脑海中，她头疼欲裂。她恍惚间回忆起自己颠簸在满是陌生人的闷热车厢里，被一条健壮胳膊揽住肩膀，她转头，目光所及是他那张憔悴脏脸上惨然的笑容。种种画面如此真实，记忆中的这张脸此刻就在眼前，看她的眼神却像个陌生人。

        无数记忆碎片让她意识到，自己回忆起来的画面只是冰山一角，但这些边边角角已足以让她觉得心脏生疼，喉咙发紧。原来他们曾如此亲密？她之前竟然忘了个彻底，而兰祈恒比她忘得还干净，连她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兰祈恒此刻可没有功夫管她内心的磅礴跌宕，人声越来越近，眼前这人还拿枪指着他的脑袋，中邪了一样油盐不进，也不想想要是她自己的行踪暴露了会有什么后果。这样想着，他心一横，趁她晃神，使劲连枪带手一把攥住，横按到身前，反身将她一道带到了墙根，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了个严实。

        这么只看背影，叫人以为是浓情蜜意的伴侣。来人正想向管理员打招呼，一见这场面，赶紧噤声快步躲过去，一步三回头，像是撞见了什么惊天八卦。

        兰祈恒默然等待着那脚步声远去，正想提醒她枪不要乱指，鼻尖蓦然掠过一股淡淡的玫瑰味，沉落着古板的苦涩气息，中和了那香味里克制的甜，叫他想起博物馆里的玛瑙鼻烟壶。

        眼看着她着魔似的盯着他的脸，兰祈恒低声道：“你倒是说句话啊？人傻了？”

        她仍出神地望着他，好似故人重逢般深重。仅这短短数十秒，她好像在被清除的大段记忆中重新走了一遭，甚至非她本意地找回了当初对他出奇狂热的好感，亲密过往与疏离现状割裂，心间泛起苦涩酸意。

        她想不起来他们是怎么分开的，记忆里他们分明亲密无间，是怎么走到了今天？他根本不认识她了。莫非他们俩当时分得非常难看？所以他现在一个劲儿地装作陌生人。可难熬的是，她的记忆现在只追溯到那些耳根厮磨的片段，情感亦然，她看见这张脸便想接近，凭着理智认定不能接近就觉得悲伤。

        兰祈恒后退开来，暗忖她是否银海症候群发作，正想提议换个安全的地方，衣领忽然一紧，上身被攥着往前，动作不算野蛮跋扈，但也强硬得让他反应不及，她试探着向右错开鼻尖亲他下唇，好像熟知他的习惯，吻舐的动作又多少有些生疏，温湿的气息也渐渐慌乱。

        兰祈恒不明所以地任她摸索般亲了几秒，懵了一阵，顿觉熟悉，心口热乎起来，低下头吻她上唇，越亲越入神。他突然的主动令她不自觉往后躲，兰祈恒抬手垫上墙面，她的后脑落在他掌心里。

        这一撞，她清醒过来。

        唇边落了空，兰祈恒埋头要迎上来，胸口突的一冰，他不禁苦笑——好家伙，这人手比脑子动作快，温情犹存，枪口已经怼上来了。

        “唉……你翻脸也太快了。”兰祈恒垫在她脑后的手顺势轻抚过她柔软的头发，从她颈后的空隙间收回了手。

        “我叫什么？”她问得突兀，令兰祈恒一时哑然。

        “啊？你失忆了？那我叫什么？”

        “你叫兰祈恒，不是吗？”或许是他的错觉，她念到他的名字时极尽温和，跟之前的生硬判若两人。

        兰祈恒不觉放慢了呼吸：“是啊，那你叫什么？”

        “你忘了……”陈写银收了枪，转身踽踽离开，“那就不重要了。”

        她这话听着平静，可兰祈恒在她眼里看见了浓重的怅惘，她孑然的背影缓步走远，影子在身后拖成长长一道。

        权衡之下，他咬牙唤道：“……陈写银。”

        陈写银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竟觉得背身朝他望过去的这个角度都如此熟悉。这会儿她脑子里又闪现出纷飞大雪中，他站着几步距离开外，朝她张开手咧嘴笑的画面。记忆里的身影和眼前人悄然重叠了，她不由自主朝他走过去。

        见她直冲冲地朝他快步而来，兰祈恒条件反射地反手握住腰间枪械，做好了战斗准备。可眨眼间，腰侧一痒，胸口一闷，她竟然熟门熟路地抱住了他的腰。

        兰祈恒僵在了原地。

        贴上的瞬间，陈写银被他的外套表面凉的打了个冷颤。回过神来，她清楚意识到自己已经过分越界，但她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或后悔，闻到这熟悉的烟草和皮革味只是上头的开心，好像这一抱衔接上了过往，终于做成了自己以前就想做……却没能做成的事。

        “你这是……”兰祈恒彻底蒙了圈，几乎想直截了当问她是不是在犯病，不料更唐突的事情还在后面——她原本只是埋在他胸口，突然悄无声息地亲上了他的脖子。他骤然一阵心痒，揽住她的腰便把她推到了墙上。

        这不是轻轻柔柔的一推，陈写银的脑袋嘭一声撞在坚硬墙壁上，还眼冒金星着，环在兰祈恒腰上的两条胳膊被猛地反手一拗，视野天旋地转，她直接被脸朝下按在了冰冷的地面上，腿也被牢牢压住。他用的力气极大，毫不留情，她知道在这姿势下一旦反抗，双臂必断无疑。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明明也没做什么大动作，他讲话却气喘吁吁的，简直比趴在地上的人还要慌乱。

        陈写银还在后知后觉思考自己肆意妄为的原因，擒住她的手松了一边，外套自后腰被掀开，那只抽走的手在她贴身衣服外一阵摸索。她犟着上身想避开那只手，胳膊将断未断，传来一阵剧烈的酸痛。

        兰祈恒低声喝止：“别乱动！”说罢，钳制她的力气松了些。

        陈写银正想趁此时机翻身而起，脸颊忽得被捏住，她被迫启唇，齿间被硬塞了颗胶囊。

        所以他这是以为她在犯病？这推想令她头皮发麻，兰祈恒必然是把她刚才做的事认定为她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那也就意味着……他或许已经知道她的症状。

        陈写银当即绷紧了神经，在脑子里复盘自己此前的行为哪里出了纰漏，他又是否会揭发自己的病症，事已至此，她必须摸清他的态度。这样想着，她乖顺地吃下了药，开始战略性假寐。

        见她歪斜地趴在地上，兰祈恒立刻松开了手，扳着她的肩膀把她翻了个身，让她倚在自己腿上，拨开她遮在脸上的头发，轻拍脸颊试探道：“你还好吗？”

        陈写银本来并不确定自己装死是否足够逼真，毕竟这人看着也是老油条了，难免发现端倪。不过他没端详她的睡颜多久，就揪着她两条胳膊往肩上一垂，直接把她扛了起来。

        她荡在他身上晃晃悠悠的，他肩膀再宽厚也撞得她胃疼，这窘迫的时刻，她却不由地想自己的头发垂在那儿会不会太像拖把。

        兰祈恒径直上了电梯，轿厢运行了好一会儿，一开门就是个多道验证的生物识别系统，保密程度很高，和这栋破旧楼房格格不入，陈写银想起他之前隔着门自我介绍说他住在顶楼，估计这就是他的巢穴。

        还没等她做好降落准备，她就被随手丢在了一张松垮的沙发上，秉持着假寐到底的短期战略，她坚持没有做出任何应激动作，就按照四肢无力的形态横倒在那儿，一动不动。

        听到他脚步声走开，陈写银隔着头发帘微微睁开了眼。他正俯身在工作台前操作着屏幕，拉动监控进度条，同一时间段的各个角度，从她进涅盾商厦监控范围开始，到刚才来这里为止。她看见自己的画面被一一选定，消除，到最后所有画面里都空无一人——他用空画面覆盖了她的监控记录。

        接着，她在屏幕上看到了另一种规制的监控画面，如果她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市政的监控系统。他娴熟地抓取了所有拍摄到她的画面，哪怕只是拍到她模糊背影的边角料，不分巨细地全部抹了个干净。

        看来兰祈恒比她料想的要复杂的多，这时她突然腾起一种恐惧——那噩梦被削成人棍的韦峥！她刚才被那些甜蜜记忆冲昏了头脑，居然疏忽遗忘了这段恩怨。她还没能想起来那件事情后来是怎么解决的……刚才那些零碎的画面是在这事之前还是之后……她脑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他删掉她的监控记录该不会是为了……毁尸灭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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