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为公主殿下献上焰火

麦莉闭着眼睛安静地睡着，嘴角还挂着浅淡的笑意，像是做了什么美梦。

        然而和梦中的美好截然相反，此刻的现实完全就是一副让人目眦尽裂的地狱绘图。

        包裹着她的并不是温暖的睡袋，而是马上就要将她拖进食人花肚子里的冥河渡船。小小的一只绿茧稳步朝着血红花瓣的中心移动，在管家爷爷和休兹的视线中越走越远。

        “公主殿下！快醒醒啊——”

        管家爷爷嗓子都喊到破音，麦莉却依旧没有醒来。

        “没用的，老爷子，你仔细看看啊。”休兹朝着麦莉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小公主听不见的。”

        和他们两人的状况不同，包裹着麦莉的厚重蔓藤也堵住了她的耳朵。食人花看上去打定了主意，要先解决这个对自己造成最大伤害的敌人，借此来迎接清爽的早晨。

        管家爷爷注意到了这点，恨恨地咬了咬牙。

        “喂，实习的。”

        他依旧不错眼地盯着麦莉，压低了已有些沙哑的嗓音叫休兹。

        “拜托你，帮老夫一把。”

        休兹沉默了一下，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看在你第一次说话这么客气的份上。”

        ……

        麦莉还毫无防备地沉浸在梦里。

        蔓藤连接成的吊索加快了运转速度，麦莉已经来到了花朵的正上方。

        短暂的停滞。

        只差最后一步。

        勾连着麦莉和吊索之间最后的一根细枝将自身抽离，麦莉随着重力悄然落下。

        随着麦莉的接近，食人花的花瓣微微上下颤动，肥厚的花瓣仿佛在发出无声的狞笑，中央的空洞愈发张大。

        “谁都别想……在我面前……伤害公主殿下啊啊啊啊啊——”

        另一颗绿茧以更快的速度冲了过来！

        不！是两颗！

        “为什么还要带上我啊啊啊啊——”

        因为两人是同时遭到捕获，缠绕他们的蔓藤也同气连枝，管家爷爷的茧脱离悬挂的枝条，如炮弹般冲向麦莉的同时，休兹也因为两人的蔓藤相连而被迫缀在了后面。悲催的抱怨声还淹没在了管家爷爷的怒吼里。

        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张大嘴巴，往后喷出带着火焰的龙息——两人就是借此获得了强大的助推力！带着赤诚的真心与热度奔向效忠的主君！

        “别把你的内心活动套到我头上！我根本不想来啊啊啊啊——”

        休兹的哀嚎，再次淹没了在了管家爷爷的高吼之中。

        “噢噢噢——”

        管家爷爷满脸涨红地将全身的力气集中于一拳，从内部将紧绷的茧撕开一个裂口，在空中跟麦莉接触的瞬间化拳为掌，将麦莉大力拍开！

        包裹着麦莉的蔓藤因为扩散开来的力道碎开，麦莉恍恍惚惚地睁开眼睛时，她已经不受控制地向花朵外侧飞去，模糊的视野里，是还在努力调整表情，想要对她微笑的管家爷爷。

        “您没事就好，公主殿下。快逃吧。”

        扑通。

        管家爷爷和休兹落进了那片黑色的空洞，花瓣随即紧紧闭合，连一丝光都没再放入。

        “管家爷爷！休兹！”

        麦莉向后飞出好远，在距离地面上的蔓藤两米高的位置被两根树枝接住，但她的叫喊，再没能传入黑暗之中。

        ……

        看不清边际的黑暗很安静。

        管家爷爷和休兹身上的蔓藤已经完成了运输任务，自动散开退去。两人同时感到一阵温热，像是大半个身子都被浸泡在了某种液体之中。

        他们就这样静静漂浮在水上，虽然半恢复了自由，却一时间都没有说话和动作。

        “抱歉了啊，把你也拖下水。”

        之后是管家爷爷先打破了寂静，声音撞上花瓣组成的墙壁又反弹回来，形成空寂的回音。

        “不过，老夫只是抱有歉意，并不后悔。对老夫来说，保证公主殿下的安危是第一要务。”

        从休兹的方向传来淅沥的水声，他像是翻了个身，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飘在水上，语气一如既往的懒散：“唉……算了，我本来也没觉得你机灵到能同时考虑小公主和其他人。”

        管家爷爷吼吼吼地笑了起来：“的确如此，老夫从以前开始就是不懂变通的一根筋。”

        他嘴里发出笑声，脸上的笑容却在无人能见的黑暗中褪去。

        “因为所能做的唯有挥拳，便将此身存续的意义也寄托于战场之上，当不能再挥拳战斗，就也失去了存活的理由。”

        “是公主殿下为老夫的余命选定了新的目标，所以老夫才能活到如今还未成为一截枯木。因为约定好要在她长大前保护她。但这是不是……反而成了公主殿下的累赘呢。”

        “顾忌着老夫的顽固，想要维持着那个约定，反而让她没法随心所欲地去长大了吧。”

        休兹没有回话。

        管家爷爷也并不需要谁来应和。他闭了闭眼睛：“你是叫……休兹对吧。老夫知道你有逃走的能力，去吧，不用管老夫。你说得对，人老了，最该做的就是不要成为孩子的麻烦。”

        该放手了。他这样说着。

        水面晃动了一下，从不远处传来哗啦啦的声响，休兹从及腰深的水里站了起来，走了两步。

        对，这样就好。

        能够侍奉那样的公主殿下至今，他早已别无所求。

        “老爷子。”

        休兹的声音忽然来到了他耳边，让管家爷爷略微一惊：“你还在磨蹭什么？这么想和老夫这种干瘪的老头子一起在魔物的肚子里被消化？这可不是什么好听的死法吧。”

        “哈，你这不是也能说些很有意思的笑话吗。”

        休兹不光没有离开，甚至还特意走到管家爷爷的身边重新躺进了水里，双臂舒舒服服地枕在脑后，语气轻快。

        “不过别那么自我感觉良好，我只是懒得动，一晚上被你们折腾来折腾去的，根本就没能睡觉嘛。”他长出了一口气，“这里又暖和又舒服，刚好用来睡回笼觉。”

        “哼，被腐蚀成排泄物我可不管。”

        休兹轻笑：“那倒不至于，我现在只担心小公主连你的暴躁一起继承了，让我连回笼觉都睡不成。”

        “你说什么？”管家爷爷皱起眉。

        “我在说，所谓的长辈滤镜真是可怕。”

        砰。

        像是在呼应他的话一样，在两人的斜上方，原本闭合得严严实实的花瓣忽然以一点为中心，向周围蔓延出数道裂口。

        砰。砰。

        又有两个不同的地方多出了空洞与裂痕。细微的光辉从缝隙中渗入，随着裂缝的加粗，漏下的光芒也越来越亮。

        照亮了管家爷爷惊愕的表情，和休兹理所当然的笑。

        “你未免也太小瞧自己这头凶兽养大的孩子了。”

        轰——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两人身下的液体骤然倾斜，随着面前最大的一片花瓣的轰然倒地流泻而出。

        宽广的天幕再次落入两人的眼帘。而在与之前无二的蔓藤之海上，是正稳稳当当站在一根树杈上，面色冷凝，端木仓瞄准食人花的麦莉。

        她依然穿着缀满蕾丝边的粉色睡裙，原本为了彰显可爱的设计现在沾了泥土和植物的汁液，有些地方还出现了破洞和裂口。但在此刻的麦莉身上，这些狼狈之处，都显出了一种不容侵犯的凛冽感。

        “公……公主殿下？”

        管家爷爷还没想好自己该用什么样的态度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余光就捕捉到一片深绿的残影，随即眼前的景象一晃。

        本体受损的食人花大发雷霆，甚至连已经到手的猎物都不再有心思处理。花心猛烈地颤动着弹起，将管家爷爷与休兹远远抛开，张牙舞爪地宛如一头巨大的猛兽从地面升起，调动起地上的空中的全部的蔓藤，火力全开地直取麦莉！

        “公主殿下！”

        管家爷爷刚刚摔落在草地上，就目睹了这一场面，正想奔赴麦莉身边，脚踝却猛地发出一声不详的脆响，让他一步没迈出就先跪倒在地。

        休兹见状也停下了脚步，先试图扶起管家爷爷。不过他伸过去的手被对方大力拍开。

        “别管老夫！快去救公主殿下！”

        “吵死了！老头子！”

        空气霎时间停滞了。

        休兹呆呆地举起双手宣称自己的无辜：“不是我说的。”

        当然不是他说的。

        毕竟男声和女声的差别非常清晰。

        两人都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别看了，就是我说的！”麦莉扬起下巴，挑起眼角，一边灵活地在树枝上跳来跳去躲开蔓藤的侵袭，一边继续用语言对友军发动攻击。

        “整天公主殿下公主殿下的，老实说我已经烦透了！”

        “公……公主……”管家爷爷整个人都呆滞成了死板的人偶，只会干巴巴地重复这一个词。

        休兹使劲摇晃着他的肩膀，但收效甚微：“喂！老爷子！撑住啊！青春期的少女就是这样的！喂！眼神死掉了啊！”

        麦莉的语言攻击还没停下：

        “稍微带点成人要素的剧场都不许我看，想要逃课出宫玩都会被抓回去，每天天不亮就被从被窝里扯出去，赶时间不想吃早餐还要被逼着带上爱心便当。”

        她一股脑地倾斜着多年来的不满和抱怨。

        “我身边的事情不管大小总要亲自过问，明明自己都不是会早起的类型还非要天天亲手做早饭，稍微出趟门都要啰啰嗦嗦地问清楚是和谁去哪做什么，交了朋友也要把人家调查个清清楚楚生怕他们对我不好。”

        “完全不在乎自己，只知道把我放在第一位考虑。”

        “一直以来在各种麻烦事上照顾我，从各种危险中保护我。明明服侍的是个又麻烦又爱惹事，动不动就闯祸的捣蛋公主。明明很多事情根本是吃力不讨好。却还是尽心尽力地，让我平安长大成现在的样子。”

        随着麦莉的语气放缓，管家爷爷的眼睛里也再次凝起了光芒，或许还有些他不愿示人的水意。

        他看向麦莉，欲言又止。

        麦莉却在用木仓身撞飞一条蔓藤的间隙中，朝他微微一笑。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爷爷。”

        她找到一根结实的树杈，用力踩在上面靠着弹力跳到上方一根粗藤之上。顺着蔓藤的轨迹，她在空中一边频繁更换着落脚点，一边冲向最中央的花心。

        剔透的光芒在水晶做的木仓身上流淌，随着麦莉抬手的动作在木仓口凝成一点，宛如熠熠生辉的宝钻。

        “所以这次就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然后——”

        麦莉眸光一凝，瞄准了花朵正中。

        食人花似乎察觉到了威胁，被打散到四面八方的藤蔓此刻全数调转方向，不惜一切代价，只带着要贯穿麦莉心脏般的尖锐恶意疯狂刺来！

        “小公主！”

        “公主殿下！”

        在两人的惊呼声中，麦莉踏着脚下的涌动的蔓藤猛然跃起，闪身穿过各个方向袭来的尖刺的缝隙，左手将从前方甩来的一条粗枝用力按下，顺势一翻。

        深绿的凶猛浪潮之上，淡粉的裙摆自下而上划出一道优雅的半弧。

        视野倒置，已经开始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与绿海上下调转。她在最高点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后，便再次被重力捕获。剩余的蔓藤追不上重力的速度，全部刺空，交织到一起拦住了彼此的下一步动作。

        急速下坠的世界里，只有死死锁定了目标的木仓口，和少女凛然的视线纹丝不动。

        “让我来保护你。”

        她轻声开口。

        扳机扣动。

        血红的花朵也扬起头颅，不顾一切地张开巨口，同时吞噬了她尚在半空中的纤细身影。

        ……

        漆黑的沉默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森林中生出了一轮太阳。

        不，那是水晶炸开的金芒。

        粗壮的花茎大幅颤动，试图压制这股从内部溢出的冲击，自身却反过来被撕成碎片。刺目的光团宛如骤然升起的烈日，以不容反抗的碾压般的力量飞速膨胀崩开！

        滚烫的热流涌向四面八方，震荡，呼啸，恍若无形的业火灼烧，只敢在夜色保护下活动的扭曲阴影顷刻间化作飞灰，飘荡在光亮如白昼的上空，像是一场异色的焰火，像是一场臣服的礼花。

        纯白的视野中央，麦莉单手提着水晶木仓，轻巧地落回被扫荡一空的地面。

        她没有回头，但休兹站在斜后方的侧角，看见了她释然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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