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短暂地望过来的湛蓝双瞳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于是东方仗助便以自己的方式试图缓解她的压力。

        在经历了颠覆三观、与危险擦肩而过等恐怖的事情之后，这样稀松平常的语气说着日常而普通的食物时，白石弥希似乎一下子就从轻飘飘的恐惧之中回到了现实。

        言语唤起了印象中被煎得恰到好处、鲜嫩多汁的肉排的气味和钩杆，配上香甜的米饭，在唇齿中迸射出汁水的幻想多少驱散了身后的冷意。

        “但是，”白石弥希犹豫地推脱：“我还没准备礼物……”

        如果只是办事，两手空空地别人家里倒也没什么问题，但留下用饭就一定得带上礼物，或是来日回请才行，这是白石家一贯的传统。

        但她为了省钱，租的是只有七帖榻榻米的一居室。厨房只有一个水池和一个灶台，一旁就是床和兼作餐桌的书桌，中间为了防止油烟，用衣柜做了隔断。租房的空间小，她自己一个人住有时都难免磕磕碰碰，东方仗助往那儿一坐，怕是别人就没有下脚的位置了。

        更别说她选房子时为了低价并没有在意装修，因此那房间极旧，墙面四处是泛潮的霉点，就连墙纸都不大贴得上去。要拿来招待客人，她实在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在家里招待是行不通了，在外招待请客又是一笔花销……白石弥希默默叹了口气。

        “都随便啦，我们家没那么讲究的。而且老妈真的很少答应给我做——明明那么好吃！你真的不来尝尝吗？绝对值得的！”

        他随手拨弄了一下额前的头发，眼睛向着别处，话语却温和而妥帖地抚平了白石弥希未说出口的忧虑：“而且就这样回家也不太妥当吧？毕竟老师你已经牵扯进来了，又看不见替身，万一被那个替身使者摸上门，对你和你的家人都不安全。”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实在是很难回绝。

        白石弥希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微笑着回答：“那好吧，叨扰了。”

        他们先前就走了一小段路，很快就到了东方家，是带车库的三层斜顶独栋住宅，红顶白墙，房檐窗下透着温暖的灯光。

        推开门就是玄关，东方仗助让她先等着，自己则在鞋柜里翻翻捡捡：“老妈！之前多的那双拖鞋放哪里了？”

        朋子小姐的声音混在稀里哗啦的水声里：“就在第二层里面，你要找拖鞋干什么？”

        “白石老师来了！”

        鞋柜里摆的鞋不多，一半是女士鞋，剩下的男士鞋有两种鞋码，还放了些购物袋、折叠伞之类的杂物。东方仗助左翻右翻，终于找到了备用的拖鞋。塑料材质，上面的爱心标志歪歪扭扭的，还掉了几颗，留下了底胶的痕迹。尺码比她的脚大了许多，很有可能是东方仗助的。

        “弥希？”朋子小姐戴着塑胶手套、穿着围裙，从厨房的门内探出了头。看见白石弥希，她眼前一亮，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欢迎你来做客！我正在做饭，先让那个臭小子招待你——吃过饭了吗？要不要在我家吃晚餐？”

        “谢谢朋子小姐。我本来只是来找东方借教材的，这么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真是打扰了。”

        朋子小姐一只脚都踏回厨房了，脚步一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说：“这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仗助的补习定在晚上，本来就是想邀请你一起来吃晚饭。”

        白石弥希还没来得及推拒，东方仗助抱着胳膊在一旁笑：“晚饭排在补习后面的话我就没时间了哦，以后你多做一天的饭吗？”

        “臭小子！不做晚饭可以，那你自己准备午餐便当吧。”

        “那还不如直接给我餐费，我随便吃点什么都行。”

        “哪有那么好的事？别想偷懒，我说的是全家的便当！”

        朋子小姐抱着胳膊瞪他一眼，东方仗助不再顶嘴，嬉皮笑脸地领着在一旁默默微笑的白石弥希去厨房隔壁的客厅，自己则上楼取书去了。

        客厅一面墙边摆着电视和游戏机，手柄被细心地收在柜子里。正对着一套带茶几的沙发，左右摆着书架和一些摆件。

        书架上专门有一层放游戏碟和影音碟，盒子按高低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颇有些壮观。白石弥希翻漫画的时候时常看到游戏广告，而书架上从《生化危机2》到《最终幻想7》一应俱全，全是近来新出的热门。再加上鞋柜里东方仗助的鞋子大多都不便宜，白石弥希多少明白了他每天都喊穷的原因。

        按他这样，多少零用钱都不够花的。

        影碟倒是各种口味风格都有，应该是东方家里所有人一起的收藏。其中侦探片、警匪片和武士片占了大头，尤其是十几张黑泽明执导的影片，比东方仗助的游戏碟还壮观。或许是东方家男主人的收藏。

        书架上还摆着几个空瓶子。其中一个装着各色各样的爱心标志，白石弥希对比了一下自己脚上拖鞋的图案，发现那些脱胶掉落的爱心也被妥当地收纳在其中。

        她想起东方仗助的改版校服，最显眼的胸口处也开了个大大的爱心——这是有多喜欢爱心标志啊！

        客厅内除了书架外，最显眼的摆件则是另一面墙上的锦旗和表彰的奖状。赠送方是杜王町警署，被赠方是东方良平警部，表彰他于20年前带队抓捕了罪犯片桐安十郎。

        白石弥希记得朋子小姐提过这个名字，是她的父亲、东方仗助的外公。

        只是，东方仗助、东方朋子、东方良平——朋子小姐结了婚却没有改姓，东方仗助随母亲姓，而非父亲。鞋柜里只有两种尺码的男鞋，整个屋子里也只有东方仗助和东方良平的物件，没有第三个男性生活的痕迹。

        书架里明显不符合东方仗助口味的碟片，想来也应该是东方良平先生的了。

        是单亲家庭吧，跟她一样。

        但无论是东方仗助，还是朋子小姐，看起来都……太幸福了。

        白石弥希有些恍惚地回想起过去。

        父亲临走前带走了大部分积蓄，只留了个房子。本来安心做家庭主妇的妈妈慌张无措地四处投递简历，又因为中断了大学学历和缺乏实践经历四处碰壁。她靠读写能力找了个文员的工作，但只能签非正式雇员的合同，工资比常规雇员低了二成，平时常有拖欠。仔细计算着，这份工作也算能喂饱两人，只是她的心里还想着存钱，送女儿上学，于是再找了兼职，一整日都塞得满满的。

        有时累得狠了，回家时话都说不出来。

        父亲走的时候，白石弥希还小，只有七岁，却也能体会生活的变化。不只是再没有出现过的父亲，一个孩子的生活很简单：没有新玩具了，也不再去那家很好吃的家庭餐厅了。事实上自那之后，因为妈妈每天上班早出晚归，没有多少时间打理餐食，她最常吃的是饭团和便利店的廉价便当。后来她长大一点，够得着料理台的时候，情况就多少改善了一些。

        “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都是因为我太没用了……”

        她做出第一顿饭的时候，妈妈紧紧抱着她，如此喃喃着重复。

        那只微微颤抖的手似乎太用力了，将她的前额死死压在突出的锁骨上，疼得要命。但她没有乱动，那些夹杂在话语中的抽泣和呜咽，就连小孩子也听得一清二楚。

        妈妈很辛苦，那她也得努力，不给妈妈添麻烦才行。她这样想。

        于是她渐渐沉默下去了。

        不再说喜欢什么，学校组织的活动常常不参加，爱好选了最不费钱的读书，衣服只有没法再穿了才买新的。也不再说讨厌什么：梅子方便储存又相当便宜，这么多年，她每次都闭着嘴巴努力咽下去了。

        因为衣服和便当寒酸得太明显，家庭状况又总有藏不住的一天，自小到大常常有人嘲弄她。她不愿意再给家里添麻烦，于是只要不闹得过分，她都沉默地一点点熬过去了。

        于是生活对她而言，总带着些煎熬的意味：清晨睁眼，就意味着要开始忍耐种种使人难受的事。日复一日，再怎么纤细的神经也被磨得粗粝，如此便能觉得日子没那么痛苦，但总还是摆脱不了灰的底色。

        但东方一家就不一样。

        或许是家底丰厚的缘故，他们看起来安闲而愉悦。东方仗助能自由自在地跟朋子小姐顶嘴，两人间的气氛轻松温和。他湛蓝的眼睛里流淌着温柔开朗的笑意，步履轻松自在，脊背挺得笔直。就连那个她未曾见过的东方良平先生，似乎也与他们相处得极其融洽。

        温暖明亮的屋檐下，是与她处境相似，却毫不一样的另一个家庭。

        真好啊，白石弥希这么想着，心中又涌现出在医院时目送朋子小姐远去时的心情。

        不远处的厨房里发出食材被油脂煎炸的滋滋声，朋子小姐哼着小曲用铲子翻动着食材，厨具碰撞着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楼上翻箱倒柜的东方仗助终于找齐东西了，房门被“吱呀”一声，小心打开，随之是他抱着东西、一步步下楼的脚步声。与此同时，玄关处似乎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响动，一个浑厚略显苍老的男性开怀地说：“我回来了——”

        那颗被日夜磨砺的心，轻轻地被触动了一下。

        白石弥希用力眨了眨眼，沉默地露出一个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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