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回到客舍，苏星瞳并没有进屋休息，而是搬了一把躺椅到小院里花开得正盛的桃花树下，躺下来一摇一摇。

        虽然身体已经很疲累了，却还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想着这次下山，好不容易凑齐了墨玉雪莲和月见草两味药材，没想到还没揣怀里捂热，这两株月见草就都用尽了。月见草极为稀有，又怕暑热、潮气和寒冻，只有在仲春才会开花，天姥山上只怕是再没有了。如此一来，清灵丹的炼制就要耽搁。

        想到这里，苏星瞳不由得生起顾皓辰的气来。

        什么时候采药不好，非得昨夜去采。那么大一座天姥山，去哪不好，偏偏和我撞一块。偏我又是个学医术的，平生最看不得人被病痛折磨，到头来两棵月见草全赔了进去。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办得不亏。

        两棵月见草，即便炼成两颗清灵丹，也只能救两人性命。如今用来治疗疫病，救了三十六人的性命，这样想来，这笔买卖倒是只赚不赔。

        不过，顾皓尘这个正经书呆子，害我炼不成清灵丹，可不能就这么放过他。让他干什么好呢？

        给我洗一个月衣服？

        给我做一个月饭？

        端茶递水伺候我一个月？

        犹豫不决间，苏星瞳想起了曾经在师父和师娘面前夸下的海口——

        徒儿再过数月就要及笄了，得快些下山找个俊俏的小郎君讨根漂亮的发簪。

        脑海中浮现昨夜清风朗月之下顾皓辰的身影，还有自己知晓他姓名之时下意识冒出来的一句“朗如空中皓月，灿若漫天星辰”。

        俊俏的小郎君，这倒是名副其实。

        嘴角轻扬，苏星瞳终于心平气和地沉沉睡去。

        一树桃花烂漫，清风徐来，花落如雨。

        树下的少女睡梦正酣，落了满身的桃花也浑然不知。

        如约而至的白衣少年，甫一进门，看到的便是这一幅落花春睡图。

        躺椅摇摇晃晃，调皮的落花从少女的发间滑到脸颊，被那一抹红润一衬，竟有些黯然失色，最终滑入牛乳一般白皙的脖颈。

        白衣少年伸出修长的手，轻轻地为睡梦中的少女拂去片片落花，不由得又红了脸庞。

        你……是谁呢？

        你会在这里……待多久呢？

        你的家不在这里，你迟早……还是要走的吧……

        “唔——你来啦。”苏星瞳揉着惺忪的睡眼，绵软的声音带着丝丝沙哑。

        顾皓辰像是被什么烫着了一般，忙缩回了手:“姑娘辛苦，是在下打扰姑娘了。”

        “是我睡过了时辰，不怪你。”片刻间，苏星瞳双眸恢复清明，“我想了一下，两棵月见草既然都给了你，那么只换一件事未免太亏，所以你要替我做两件事才行。”

        出尔反尔非君子所为，平日里若有人出尔反尔，不论是谁，顾皓辰必要斥他一番。可对着眼前的少女，顾皓辰不仅无半分怒气，反而升起丝丝暗喜。

        “但凭姑娘吩咐。”

        这样，以后就还有见面的机会了吧。

        对于顾皓辰的爽快，苏星瞳很是满意，伸出一根手指道:“第一件事，再过数月我便要及笄，需要一根簪子撑撑场面。材料、式样我都不挑，你自己做或者直接去买都可以。只一样，不能太丑坏我姻缘，你能否做到？”

        “在下定然全力以赴。”顾皓辰道，“不过，昨夜忙碌，还未知晓姑娘姓名，家住何处，来日在家定当登门致谢。”

        “我姓苏，名星瞳，是个四海为家的江湖游医。登门致谢什么的就免了，你好好做这根簪子，别让我到时候丢了面子就好。”苏星瞳伸了伸懒腰，道，“不过你也不用着急，消除疫病预计还需要半月，我会在这里待到疫病完全消除。”

        “我先去看看病人的情况。虽然疫情暂时控制住了，但是染病的多是幼童和老人，病情极易反复，需多加小心。”苏星瞳说完就离开了。

        接下来的日子，苏星瞳日日早出晚归，有时遇病人病情复发，便整夜陪侍，待到第二十七日午后，所有集中诊治的重症病人就全部康复了。其余病人症状较轻，村里原来的大夫用她修改的方子为他们诊治，不过三五日光景，就都痊愈了。各家各户又恢复了正常生活。

        近几日，苏星瞳借住的小院几乎每日都有朴实的村民提着鸡鸭鱼鹅上门道谢，可都是怎么提来的就怎么提回去。村民们见她辛苦，便不再登门打扰，因此今日她终于能安安静静地歇个午觉，春日易乏，以至于连顾皓辰进来了，她都丝毫未察觉。

        面前的少女一手托腮，黑色柔顺的长发用烟粉色的细绸子松松垮垮地束着，打着一条极其简单的麻花辫。黛眉轻蹙，似有愁色。双眸紧闭，长而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翅微微颤动，眼下淡淡的乌青和明显小了一圈的脸蛋细说着她这半月来的辛劳。挺翘的琼鼻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成，小巧的唇仿若春日的桃花瓣，不同群芳争艳，却自有一番娇俏风流。

        松松垮垮的衣袖落下来，露出了一段托腮的藕臂，离臂弯寸许处，一朵形似梅花的粉红色胎记格外显眼。

        顾皓辰的视线停在了那朵梅花胎记上——

        是她？

        当年洛水河畔救下的小女孩，左手臂上也有同样的胎记。

        顾皓辰轻笑，心中升起一股不知缘由的喜悦。

        当年走得匆忙，都没有等到她醒来便离开了，本以为人海茫茫，难再相见，势必成为今生一桩憾事，却不料这人与人之间的缘分，竟如此奇妙。

        “你怎么来了？”察觉到身边有人，苏星瞳睁开惺忪的双眼，问道，“我的簪子做好了吗？”

        顾皓辰从怀中拿出一块手帕展开，将里面包裹着的紫檀木簪递给了苏星瞳。苏星瞳接过仔细端详，紫檀木簪触手光滑圆润，想来是精心打磨了许久。簪尾一大一小两根凤羽交叉，线条柔美流畅，轻盈优雅。凤羽交叉的空隙处，嵌入一颗豌豆大小的淡紫色珍珠，光泽温润柔和。簪子样式虽简单，但处处精细，足见雕刻之人的用心。

        “手艺不错嘛。”苏星瞳把玩着手中的凤羽紫珠簪，触到簪尾底端有凸起，转过来定睛一看，是两个篆体的小字——星瞳，字虽小，但是一笔一划清晰可见，一丝不苟，颇有大家风采。

        “好字啊！”苏星瞳叹道，“顾皓辰，你这一手好字，连好些从小受名师教导的世家子弟都赶不上呢！你说今年要上京赶考，就凭你这一手字，定能金榜题名！”

        “姑娘谬赞。”顾皓辰启唇似有话要说，但却欲言又止，面有犹豫之色。

        “顾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在下冒昧，请问姑娘，八年前可曾去过洛水河畔？”

        闻言，苏星瞳沉默。

        顾皓辰感觉到，她周身的气质渐渐变得冷冽起来，夹着丝丝肃杀之气，与刚才熟睡时的娇憨可爱判若两人。

        “去过。”良久，苏星瞳才回答，“不过于我而言，那不是个好地方，所以我宁愿从未去过。”

        宁愿……从未去过吗？

        顾皓辰心头忽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堵塞感。当年初见，未曾亲眼看着她醒来，成为多年来心中一大憾事。今日重逢，自己满心欢喜，可她却截然相反，不愿重提旧事。

        难道当年之事，令她厌恶到连提起都不愿吗？

        还是她早已经把自己忘了？

        也对，她从未见过自己，又何谈记得？

        苏星瞳抬眸，瞥见顾皓辰尴尬的神色，方觉刚才失言，又道：“顾公子不必多心，我并非针对你，只是当年在那个地方，经历过一些伤心事，如今不愿勾起往日记忆罢了。”

        顾皓辰心里苦笑，声音带着歉意：“是在下唐突了，向姑娘赔罪。在下告辞。”

        春日阳光明媚，可苏星瞳望着顾皓辰的背影，见阳光撒在他身上，却没有感到半分暖意。随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那种周身环绕的失落与消沉仿佛渐渐将他笼罩，直至消失在视野之中。

        心头涌上一股陌生的，也许可以称为歉疚的感觉，哽在胸口，有些难受。

        不过，苏星瞳此时已经不再关心顾皓辰能否宽心了，萍水相逢，本就与她无甚关系，况且——

        疫病已除，她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夜幕降临，暮春的夜风拂来，暖意融融，带着丝丝青草树叶的清鲜气息，沁人心脾，好不舒爽。漫天星光之下，苏星瞳轻装简行，孤身离开她居住了足有大半月的小院。刚关上院门，便察觉到身后有人。

        “苏姑娘，你……你要走了吗？”正是顾皓辰。他见苏星瞳背着行囊，竟是打算不辞而别，心头又是一阵怅惘失落。

        “本来想偷偷走，所以谁都没告诉，没想到还是被你抓到了。”苏星瞳摊摊手。

        “怎么……也不和大家道个别呢？”顾皓辰眼中的不舍隐于夜色之下，无人察觉。

        “我啊，最不喜欢的就是道别时哭哭啼啼的场面了。江湖之大，有缘自会重逢。”苏星瞳的声音在疏阔的星空下显得格外清爽。

        顾皓辰抬起头，看着苏星瞳清澈的双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字一句道：“苏姑娘，我明白我留不住你，但是请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来日，我定会来寻你……寻你，完成第二件事。”

        “你不是要去金陵赶考吗？”苏星瞳直视着顾皓辰坚定的双眸，许下承诺，“只要你能凭着真本事留在金陵，我们很快就能再见的。”

        “好，我答应你，一定留在金陵等你。”

        苏星瞳粲然一笑，“不过，若下次你见了我还叫我苏姑娘这么生分的话，我可不会搭理你哦。”

        一抹素影起落间便已远去，伊人的笑颜却自此长留心间。

        星瞳，金陵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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