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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九章


九月入秋,还不待第一丝凉意落在林府的屋瓦上,一个热气腾腾的好消息就传进府来——林行策的科试通过了。

        林老太太得知此消息时正在小佛堂念经,顿觉大觉寺果然灵验,遂决定将香油钱再加厚一倍。

        林老爷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隔天一早就遣小厮去京城新开的酒楼桃源居订下一个雅间,预备晚上带一家老小吃顿庆功宴。

        幼云从一早上便在期待这顿大餐,课上频频走神,连被邵先生叫起来答了好几道题。

        好在有前世的功底在,现下正学的这首《望庐山瀑布》她还是很熟的,解词释义一番也算勉强过关。

        自从舒窈、舒窕转去姜家附学后,春晖馆一下子风平浪静了不少。左边那一半懒散派失去了主心骨,渐渐被右边的勤奋派给收编了,闺学里几有盛世太平之象。

        待下学回家,时辰还早,幼云想了想今晚是三哥哥的庆功宴,不如写幅大字送他应应景。

        虽然她的书法水平还有待提高,但她写的诗句可是曹老爷子的高作。

        唤来春桃研墨,幼云铺开宣纸,提起一支斑竹管玉笋羊毫笔,小心蘸取墨汁,斟酌再三,下笔写就两行大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幼云放下笔看了看,客观评价:笔力不足,只比春蚓秋蛇略端正一点。

        罢了罢了,这是她的水平极限了,写得太好才不像六岁的小孩子呢。

        青云路就交给三哥哥去走吧,有他这种学霸驮着林家,做妹妹的大抵可以半富半闲半平安了。

        当然前提是太子党得赢。

        临出门前幼云吩咐春桃小心地替她收好那张字等回来再去献宝,又被赵妈妈追着套上一个七八两重的赤金如意纹镶红宝项圈,方才得以出了宝念斋。

        一家人登上马车,不过两刻钟的功夫,便到了桃源居。

        幼云带着遮面的高顶宽檐帏帽,对酒楼内部看得不怎清楚,只跟在初云的后面一路上了二楼,待进到雅间才将帏帽摘下。

        透过半阖着的竹窗,幼云略略欣赏了一番楼下的风景。

        酒楼后院有一个清雅幽致的花园,掌柜特地在当中辟出一个半月形的池塘,放入一只精巧的木船,再装点些水草山石,打造出潼舫夜渡之景,也暗合了这酒楼的名字。

        幼云靠在窗边暗赞了一回,眼角余光自然地瞟到了湖边一个玄色衣袍的身影,觉得有点眼熟,忍不住多看几眼。

        恰巧那人似是感觉到楼上有人在偷瞧他,也转过身来看向二楼。

        这冷冽的面容实在令幼云印象深刻,当即心里一惊,这不是那个在大觉寺抽中的稀有人物卡吗!

        一看就不是好惹的人,而且还自带皇权争夺的危险属性!幼云立刻给这张人物卡打了个叉叉,暗自决定以后再见一定离得远远儿的。

        楼下少年远远看见窗边的小人儿手足无措的样子,好似楼下站着的是一头猛虎,便星眸眯起,眉尾微挑,似有轻嘲之意。

        幼云惹不起还躲得起,安然受下了这份嘲弄,唰地一下关上竹窗,扯了一个晚风太冷的烂借口,假装无事地随林家众人按次序坐下。

        林老太太和林老爷问了问孩子们想吃什么,依据自家的口味各点了一回菜。

        不多时,一道道菜肴便送上了桌,因现下正是吃螃蟹的季节,少不得来几个与蟹沾边的特色菜。

        幼云微微伸长脖子看去,桌上正中摆着一道浓油赤酱的松仁板栗蟹粉狮子头,旁边是一碟雪白晶莹的蟹肉豆腐塔,林老太太最爱的生醉红膏蟹也少不了,此外每人还有一小碗蟹粉烩花胶。

        虽然螃蟹性寒不可多吃,但今天大家高兴,便没有那么多讲究。

        这种场合下,动筷前照例要由林知时起个头,林行策发表一下获奖感言。

        “策儿这回顺当地过了科试,明年便能去乡试练个手了。不指望一次便能考上,先去试试深浅也是好的。我儿有出息,老太太和我甚感欣慰!”看着出类拔萃的儿子,还未饮酒林老爹便有些飘飘然了。

        林老太太是世宦出身,娘家子侄出仕者也不少,但尚未出过这么年轻的秀才,便也笑道:“咱们策哥儿明年才十四岁呢,就能去赴考乡试了,若下头的几个哥儿都如这般,我真要高兴得觉也睡不着了。”

        林行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可又生性寡言少语,便站起来对着林老太太和林老爹行了一礼,略憋出一句:“儿子自当加倍勤勉,请老太太和爹爹放心。”

        论一句话把天聊死的功夫,幼云只服三哥。

        知子莫如父,林行策的获奖感言如此简短,林老爹倒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又嘉勉了两句便宣布开席。

        食不言寝不语是大户人家的基本行为准则,一顿饭吃下来雅间内只听得些许筷匙响动。

        幼云表示桃源居的乌梅蜜汁仔排真乃一绝!

        ……

        大约今年林府的红灯笼合该忙碌些,科试放榜刚挂了一回,转眼便又到了初云出嫁的日子。

        十二月初八,冬日里难得的晴朗天儿,黄历上明明白白的写着这日最宜嫁娶。

        林府早前几天起就装点妥当,大红绸子一路从前门挂到后门,每个房檐下必有几串红灯笼随风招摇,目之所及的箱笼也都贴了红双喜,放眼看去热热闹闹,喜气洋洋。

        幼云天不亮便被赵妈妈从床上驱赶下地,按坐在梳妆台前,先拿香喷喷的桂花油抹了头,梳成个温婉可人的双丫髻,两边各戴上一个赤金嵌红玛瑙的蝴蝶珠花,下坠着细细的米珠流苏,再穿上一件软毛滚边的大红金银丝暗秀团花袄,配一条五色盘锦金彩长裙,腰间挂一个桃红碧玺瓜式佩,真是浑身上下都透露着喜庆。

        来至初云的怡然居,幼云依次序排在哥哥姐姐们的后面,把准备好的吉祥话儿在肚里又来回滚过一遍。

        二老爷林知明尚在任上,无令不得随意离开任地,只好派了二房的庶长子林行笙和嫡次子林行笃来送亲,按照两房合起来排序,幼云管他们叫二哥哥和五哥哥。

        新娘子出门前,弟弟妹妹们挨个儿给她说了几句吉祥话儿,讨个好彩头。

        二哥哥和五哥哥都是四个字四个字的接连往外蹦,什么百年好合、白头偕老、早生贵子、永结同心…几乎快把幼云准备的成语说光了。

        还是三哥最有水平,只赠了两句诗:“槐荫连枝百年瑞,花开并蒂五世祥。”

        六哥哥林行简继承了舅舅家优良的武将基因,没走文路子,现下正在威国公手底下试练,因而玩不来那些诗啊文啊的,便只拣了哥哥们说剩下两个词交差:“祝大姐姐与大姐夫海燕双栖,琴耽瑟好。”

        舒云今日也保持着一贯淡淡的神情,除了多戴了一朵水红的绢花应景,其余与平日的妆扮差不多,恭敬温顺地递上了贺词:“祝大姐姐和大姐夫鸳鸯比翼,燕侣双俦,琴瑟和鸣,良缘美满。”

        这下轮到幼云时,吉祥话已经被说了个遍,她只好把那些高端的词儿拆开扩充,软糯糯地说道:“那个,祝大姐姐去到那边每日开心,早点、早点生个大胖外甥,我可以带他玩。”

        初云满头珠翠,原本穿着大红喜服浑身紧绷地坐在那边害羞,听得此言一个没忍住笑了出来,刚酝酿出的点点星泪又缩了回去,在幼云额头轻点了一下,笑道:“数你最嘴笨,借弟弟妹妹们的吉言了。”

        幼云吐吐舌头,年纪最小果然不好,连成语都抢不到!

        林老太太还有些体己话要与初云说,陆氏便领着几个孩子先去前头待客。

        古人规矩大,男方家的喜宴女方家的人是不能跟过去的,又因为两家同在京城,京里有头脸的人家都要去捧一捧长公主府的场,林府便只在自家开了十来桌筵席,招待一些亲朋。

        此时外头已经来了好几家亲戚,几个哥儿都被放出去堵门,摩拳擦掌地准备好好为难一番新姐夫。

        幼云夹在一堆夫人太太们中间艰难求生,一会儿是舅母威国公夫人搂她过去喂点心,一会儿是林老太太的娘家人过来揉搓她的小脸,还有几个林老爷故交的太太们拉着她问东问西。

        二十几岁的灵魂硬要装出一副小孩儿的样子来,幼云深觉为难,但那群太太见她答话时口齿伶俐,行礼问安的做派也有模有样,反而更喜爱她些。

        一圈儿混下来,幼云的小金库里多了三个金戒指、两个玉镯子外加一个大荷包。

        一旁娴静的舒云俏生生地立在那里,也引起不少太太的注意,虽然知道她不是威国公府的嫡亲外甥女儿,但见她小小年纪便一副端方持重的样子,并不与一帮同年纪的女孩儿嬉闹,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陆氏后面打下手,都纷纷称赞了一番。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大姐夫郑允砚已经突破重重关卡,大步流星地走进正堂。

        幼云在舅母的臂弯里艰难地抬头看去,这位新郎官十八九岁的年纪,蜂腰猿背,长挑身材,谈不上英俊但胜在有一股清贵儒雅之风。

        陆氏自知不是初云的亲娘,不敢摆岳母大人的架子,只说了几句多担待,又从腕上抹下一只羊脂白玉镯给了初云,算是走全了过场。

        林老爹却几乎是满含热泪,把个人品端方的大女婿当成抢他闺女的人贩子似的从头逼视到脚,拉着郑允砚的手再三嘱托,眼神之殷切、感情之充沛把那郑允砚唬得一愣一愣的,指天誓日地保证一番才算过关。

        林老爹这边发挥超时,林老太太怕误了时辰,便没怎么为难孙女婿,直接让喜娘请出了初云。

        隔着合欢扇,郑允砚瞧不真切,但见新娘子烟视媚行之态,嘴角还是咧到了耳根。

        礼过之后,林老爹的心肝宝贝就这么被郑家儿郎牵走了,可怜林老爹还得绷住面皮出去招待一众亲朋,堪堪闹到亥时宾客们才尽散去。

        服侍醉醺醺的林老爹歇息下,一整天忙得脚不沾地的陆氏才得空坐在镜前拆卸妆环。

        王昌瑞家的一边小心地替她摘下一对赤金花丝镶东珠的耳环,一边似是松了一口气般说道:“太太往后可要轻省多了,大姑娘总是爱拿乔,隔三差五的给您脸子瞧,今儿终于嫁出去了。”

        陆氏不可捉摸地笑了一声,在丫鬟捧来的铜盆里净了手,悠悠道:“盼她做人媳妇有我一半的柔顺便好了,永平长公主皇室出身,素来规矩严苛,若大丫头还像在家里似的爱使小性儿,只怕大有苦头吃。”

        “大姑娘够命好的了,老爷整日说她失母可怜,满府上下只许捧着她,何曾有一次违逆她的意思。这进了公主府,往后自然都得还回来。”王昌瑞家的为陆氏拆下头上最后一根点翠三凤黄玉头簪,对预料的事很有几分把握。

        陆氏一脸疲态,临更衣前最后叹了两句:“我瞧着家里剩下两个丫头都比大丫头强上许多,一个机灵聪慧又通情明理,一个眼明心亮还晓得遮掩锋芒,哪个去到长公主家都不会过得差的,偏偏是个最娇气的嫁过去了。唉,姻缘这东西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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