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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冤情


从北风悼离开,忍了好久没说话的佩玉待上了车,走得远了一些,才疑惑地问傅瑶君:“姑娘,那个方掌柜真的是神医吗?”

        她看着那人干瘪又病态,虽说能医不自医,也不至于连寻常保养都做不到。

        佩玉心思直白单纯,小姐说的要复仇之类的话她听不懂也懒得想,反而对“好大夫”之说充满了好奇。

        傅瑶君端了半天架子,略有些累,按着额角应声:“我没真的见过他治病,但他一定是我们大昭最好的跌打大夫,也是最好的随军医师。”

        佩玉更听不懂了,挠头皱眉道:“小姐说什么呢?我都糊涂了。”

        “就是说他有真本事,”傅瑶君靠着车壁,看着窗外缓慢倒退的街景,“真到关系你家姑娘在京城,能不能站稳。”

        她前世找到方大夫的第二天,他就咳血而亡了,因此她没见过他治病救人,但她看过方掌柜留下的药方,知道他真的有本事。

        因此他才会是顾斯年费劲心机,也要得到的神医。

        佩玉听她说得如此厉害,更好奇了:“他既然这么厉害,又有什么深仇大恨,值得他这般?”

        傅瑶君拿过了那已经不大热的手炉,打开盖子,佩玉见状,忙从荷包里取出根银针递给她。

        傅瑶君接过来,拨弄着炭火,娓娓道来:

        “他本名叫方京墨,世代都是北境管兵屯粮仓的小吏,家中也积攒了些钱财,到了他这一代,其父本想要让他读书换个出身,可他却爱捣鼓医药。恰好方父有个好友姓曾,是北境军的随军医师,最擅长跌打损伤。那曾大夫无有子女,就收了方京墨为徒。”

        佩玉觉得那姓氏有些熟悉,但更想听典故,便不多想,只恍然道:“难怪小姐说是两家人的仇恨。”

        傅瑶君继续道:“那曾大夫是好大夫也是好先生,将一身医术毫无保留地教给了这个小徒弟,方京墨非但好学也天资聪明,医术很快就超越了师父,在北境渐渐有了有了声望,那时候还是先帝朝,就有人举荐他入太医院,但方京墨却不肯入太医院,也不愿留在军中,反而用了几年的时间,走遍了北境的大小城镇、偏远村庄,当了一个游医。”

        佩玉顿时对方京墨有了好感,赞许道:“那他有我们习武之人的侠气。”

        傅瑶君不想她如此评价,边拨弄碳火边歪头看她:“什么侠气?都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太医院有世上最好的大夫,有民间看不到的孤本医书,将来年老退了,有招牌有名气,日子也过得好一点儿。只做一个游医,就算于民有益,又如何精进自己呢?就好像你,同为女子,同为习武之人,看孟将军那样的,不会向往吗?”

        前世今生不同,傅瑶君看着孟十三,的确想过让佩玉也到军中去。

        佩玉很是纠结地想了好久,才不赞同道:“我会向往,可就算那什么铁甲卫来招揽我,我还是会留在小姐身边。”

        “为什么?”傅瑶君怪道。

        “因为我学武就是为了你啊,如果不在小姐身边,不能时时护着小姐,那我学武做什么?和弄月一样,学女工算账不好吗?”佩玉嘻嘻笑着,“人各有志,所以我想那位方掌柜会有那样的选择,定是因为他学医就是要给北境百姓看病的。人家没想着进太医院,小姐又何必替他可惜呢?”

        傅瑶君张张嘴,第一次被佩玉说得哑口无言,但还是问:“可是难道做了太医,精进了医术,就不能再回来给北境百姓看病了?”

        佩玉振振有词道:“那他在北境多走走多看看,然后再去太医院,难道又会损失什么?大夫和我们习武到底还是有不同,我们是拳怕少壮,大夫老些的总要比年轻的让人安心,是因为靠大夫见过的多嘛。”

        末了,她还摇头叹气道:“只有小姐,从小就爱替人操心,怕人吃亏。”

        傅瑶君彻底无言,旋即一笑:“看来我可怜你明珠暗投,还是我多想了。”

        罢了,佩玉的性格,也确实不适合打官腔。

        “是呢,我非明珠,小姐也不暗,我就喜欢守着小姐过日子,”佩玉特肯定地点头,又催她道,“怎么说起我来了?后来呢?是方大夫治的人出事了吗?”

        傅瑶君摇摇头,继续道:“不是的,姐姐记得七年前先帝驾崩之后,北蛮入侵的事情吧?”

        佩玉点点头,旋即惊呼:“是因为军粮案?”

        难怪呢!她觉得方、曾二姓耳熟!

        傅瑶君点头:“对。”

        七年前,北蛮趁着新皇初立的当口,聚五十万大军犯边。

        彼时大昭在北境有三十万驻军,有宣将军那样的老将坐镇,又有地利之便,本是占优的,且安平帝立刻派援军前去,想要围歼北蛮的五十万敌军,给新朝立威。

        地利人和虽有,却失了天时——朝廷刚点齐人马出兵北伐,天公却连续下了二十多天的暴雨,至苍河决堤泛滥,三十万援军被拦在了南岸。

        宣将军本来还很乐观,只要守住几个关键隘口不让北蛮南下,耗也是先耗死对面,到时水势退去,援军再来,北蛮必将自退。

        岂料这时候,北境军才知道,他们背后的北境军屯粮仓中,根本没有能让他们坚守几月的粮食!

        军屯中应有的一百万石粮食,竟然只有十万石的实粮,其他的都是砂石与麸糠的混杂;而北境军中的药材,竟然也都是沉渣烂草,根本治不得病。

        三十万大军刚开始守城,就先断粮无医了。

        北敌仿佛知道大昭军队的困境似的,连着发起了几次猛攻,最终攻破两处关隘,长驱直入,屠戮了许多百姓。

        全靠宣将军领残兵退守孤城,靠着草根树皮又守了三十多天,终于等到洪水褪去,援军到来,才全歼入境之敌,将来犯之敌打了回去。

        可已经晚了,数城被屠,数万百姓流离失所,十几万军士埋骨北境,宣将军也因悲愤,退兵不过一个月,便重病而死。

        惨胜都算不上。

        昔日颇为富饶的北境休养生息到今天,也不过是恢复到了那场大战之前的五成水平。

        刚登基的安平帝震怒,派了钦差去查,查到最后,是方家勾结当地官吏商户倒卖粮食,是曾家勾结药商以次充好,当地四县、军中几个四五品的将军有罪。

        牵扯的文官武将被夺官流放,北境许多大小商户与罪首方、曾两家都被抄家,男子皆被斩首,女子则被没入教坊司。

        傅渊曾感慨,当今在当皇子时锐意进取,当了皇帝后却越发慈心,一切只求与民休养生息,都是因为那场大战,因为那个祸国殃民的军粮案。

        傅瑶君重活一世,知道得更多,因此更能明白父亲那句话的意思。

        佩玉没料到方掌柜竟然就是那时候的方家人,顿有了怒气,不快道:“小姐,那……那他有什么冤枉啊?”

        傅瑶君不怪佩玉会如此想,只问道:“那姐姐信不信鹊山的案子,仅仅只是一个乌桐县令?仅仅只是一个云喜?仅仅是傅皋那个正四品的御史?”

        军粮案牵涉的人更多,只靠着彼时才十六岁的顾斯年,也不可能掩盖得那样彻底。

        佩玉明白了过来,不可思议道:“是哦,那就是说,方、曾两家,都是被冤枉的?”

        傅瑶君点点头:“是,若说方京墨的父亲行事糊涂,被人蒙蔽是有的,但能趁着先帝病重,天下不稳时倒卖军粮,要胆子更要门路,还要在巡查粮官处连着三年不露马脚,他哪里有这个本事?曾大夫更是如此,他不过军中医师,药材都不是他管着,又如何勾结药商?只是那时候人人恨不得他们死,当今陛下也需要一个结果,稳定朝局,又有谁能听他们的冤枉呢?”

        佩玉不通这些,只觉得方掌柜着实可怜:“那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方京墨在北境行医之时救过很多人,其中就有看管他的狱卒的母亲,那狱卒感念他,就想办法助他假死逃生。”傅瑶君道。

        而方京墨手中的证据,得来却也好笑——那是被追杀后奄奄一息的商户给的密账。那商户倒的确在倒卖军粮中获利,但事发后怕自家难以逃脱,因此暗中找到钦差,想做证人,借此脱身。

        偏那个钦差,是顾斯年的母舅,当今皇后的亲哥哥,如何还能让这家人活着?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逃出来那个人却已经是重伤难救了。

        那账本宛如天书一般,但最常出现的就是“听云”二字,因此方京墨才会来到京城。

        前世时,在今天的一年之后,顾斯年找到方掌柜,说要替他复仇,再过半年,他将听云楼“东家”抓到方京墨的面前,让方京墨手刃仇人。

        他还发誓会为方、曾两家翻案,终换得方京墨的死心塌地。

        而又过了五年,在安平帝驾崩后的第十个月,因为傅瑶君,方京墨才知那听云楼的真正主人,是顾斯年。

        他“手刃”的那个仇人,不过也是个赚他归心的替罪羊而已。

        方京墨愤怒之下,咳血而死,只有他为顾斯年效力那几年留下的各种药方,让仇人永远受益。

        后来种种,傅瑶君无法告诉佩玉,也不需要告诉佩玉了。

        在这一世,不会发生了。

        傅瑶君半卷车帘,将手炉盖子合上,捧在手中,看着依旧热热闹闹的京城,轻声道:

        “所以佩玉姐姐,我帮他,就像是帮我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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