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少年10

在一处待得太久，终究还是被附近的邻居发现了端倪。

        也许是前段时间传出太多次不详的动静，那位好心的女士站在门口跟她寒暄了一阵，随后犹豫地问：“你需不需要帮助？”

        嘉妮并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是礼貌地道谢了：“谢谢，不过我不需要。”

        女士皱起眉头，嘉妮的精神状态看起来的确挺饱满，但这并不能代表她没受到家庭暴力。她再三确认道：“真的？如果你的丈夫……”

        “嘉妮……”

        男性低哑的声音幽幽地传来，吓了邻居一大跳。她下意识地看过去，发现有一位高大的男性一直在阴影处，他有着深粉色的长发，强壮的半边身子躲在墙后，眼神阴恻恻地盯着嘉妮的后背。

        这难道不危险吗……正当她这么想着，嘉妮回过头，自然地向他伸出了手。

        “来吧，跟人打个招呼。”

        那个高大的身影顿了顿，缩回了看不见的地方，似乎是不太情愿。

        “那位就是我的丈夫……抱歉，他很害羞，没法出来向你问好。”嘉妮歉疚地说。

        “没事……”邻居愣愣地回复。

        嘉妮对邻居没有任何意见，但她还是有些无法忍受有人这么怀疑自己的爱人，她考虑到了搬走。

        “不如去旅游。”回到屋中，嘉妮突然说。

        “不要……嘉妮，”迪亚波罗牵起她的衣角，在她身后恳求道，“别离开我。”

        “当然是你和我一起，”嘉妮收拾起行李，“这次出门……不要躲在后备箱里了。”

        “嗯，”迪亚波罗从背后抱紧她，有些后怕地说，“那里太黑太小了，让我呼吸不上来。”

        上次他们搬家，迪亚波罗不想见人，独自一人躲在了车辆的后备箱，等嘉妮找到他，他差点闷死在里面——也可能是已经死过了。从那以后，他害怕的东西又多了黑暗狭窄的空间。

        ……

        再三确定嘉妮毫无威胁性后，乔鲁诺等人不再干涉她的举动。

        出于某种不合时宜的好奇，从嘉妮的只言片语的叙述中，乔鲁诺寻找到她过往的踪迹，花费了点功夫查清她的家族和过去。

        据说在很久以前，久到他的母亲都远远未出生的时候，某个村庄的一对夫妇无法生育，苦于长时间无法拥有一个孩子，于是请求神明的赐予。

        神在梦中回应了他们的祈求，妇人果真在九个月后成为母亲。

        真实性已经不可考，倘若给故事祛魅，乔鲁诺猜测，大概率是这家夫妇偷偷向亲代借种——那时候还是事事虔诚于神明的时代，人不能因私欲破坏神的安排。

        所以他们说，这孩子是神赐的，然后给第一个女婴取名叫，嘉妮。

        第一位因意外觉醒了替身，留下了祝福或诅咒的种子，她们的后代必定是女孩，而摆脱「比莉·珍」只能依靠将能力传递给后人这一种方式。

        有的人过了浑浑噩噩的十几年，迫不及待地抱着死心将能力交给下一代。有的则是不甘地生活了数个腐朽凋零的世纪，最后挑选了一个女儿，躺在病床将早已疲惫的心传承下去。

        至于「比莉·珍」是否可以提前交给下一代，剩下的时间是否能做一个普通人——因为没人提前这么做，答案也就不得而知。

        不知道是因为不舍孩子过早遭受同样的痛苦，还是她们因阅尽人事、害怕他人伤害失去「比莉·珍」保护的自己。抑或是两者皆有。

        她们大多成了太普通又太寡淡的故事：一个少女恋爱，一个妻子丧夫，一个寡妇失魂落魄，一个疯子搬走。人们咀嚼千篇一律的故事时，很少有兴趣探究背后的个性内幕。如同一滴融入水的雨，难以分辨出那是专属「比莉·珍」持有者的经历。

        但在「黄金体验镇魂曲」的作用之下，直到他自己死去，也许迪亚波罗都不会真正获得安息。现如今，她的爱人处于无限接近死亡的状态，不知「比莉·珍」到底会如何运作。

        抱着偶尔给自己放个假的心态，乔鲁诺最后一次拜访了嘉妮。找到嘉妮的时候她已经要出发了，她也不以“迪亚波罗”称呼那人，而是叫他威尼卡。

        “请原谅，他很害羞。”

        嘉妮向他真诚地道歉，几乎让乔鲁诺生出了他在拜访寻常人家的错觉。

        喝完茶后，他帮忙将行李从屋子里提到敞篷车的后座，环顾一周，没有看到迪亚波罗的身影。

        想到此行的目的，乔鲁诺询问道：“您的身体有没有因此出现任何不适？”

        “没有，”嘉妮摇摇头，“不知道是因为回避了「比莉·珍」的法则，还是我产生了类似‘抗体’的东西。”

        “「比莉·珍」好像坏掉了，还得谢谢你。”

        “感谢就不必了……我才是，希望那些报酬还够用。”

        “足够我们两人自由使用了。”

        “说到这个，迪亚波罗的状况如何，方便看管吗？”

        他顿了顿，觉得这话说起来有些奇怪，好像是在形容圈养中的宠物似的。

        “啊，你是说威尼卡吗？”嘉妮思索了一下，“他好多了，不过，还是会时不时陷入意外死亡。”

        乔鲁诺没有说话，嘉妮担心他误解，又解释道：“不是责怪您的意思，即使他再也无法复活也没关系……我将他的精/子保存起来了。”

        说出这个词，嘉妮的脸上毫无羞涩，她的想法很单纯。保留下迪亚波罗的精/子，这样一来，如果他死了，她还会有机会产下后代。

        了解过「比莉·珍」的运作方式，乔鲁诺不知该如何看待她的行为。

        “我们正要去旅游呢，”嘉妮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真的不用担心，更不必亲自来一趟。”

        似乎在赶人走了，乔鲁诺自认为识趣：“那么我也该离开了，祝您一路顺风。”

        他想了想，临走给了一句话，表示自己可以帮助她，嘉妮却回绝了。

        “他现在多乖巧啊……”嘉妮温柔地笑了笑，“所以不用麻烦了，乔巴纳先生。”

        乔鲁诺沉默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便离开了。

        他脑子有些乱，甚至产生了某种微妙的怜悯。

        他对嘉妮说：如果你不忍他受无限死亡的痛苦，可以与我商量。原本说出这句话，并不是想原谅迪亚波罗，最多算因嘉妮的宽容而替她感到不值。

        她却委婉地回避了这个问题，只是说“他多乖巧”，仿佛这样已经能让她满足——不论迪亚波罗如何痛苦，自称爱人的她可以视若无睹。

        嘉妮的行为似乎不带任何主观的恶意，迪亚波罗的确在享用她的爱。然而，还未与谁相爱过的乔鲁诺却下意识对这种沉重的爱感到不适，也无法理解。

        不断地因爱而死，这似乎是对迪亚波罗最好又最讽刺的惩罚了。

        故事有了结局，此前的猜测确实过于武断，这真是一个……与拯救毫无关系的故事啊。

        不过既然建议被拒绝，他们之后的事情已经跟他关系不大了，抛下这些想法，乔鲁诺离开了此地。

        ……

        车上摆着新相框，里面还是那张二人合照。由于浸泡过了药水，救不回来了，在迪亚波罗强烈的请求下，它就这么皱皱巴巴地被装进了新的相框。

        嘉妮将它放在最前面，这样他即使在路上受到惊吓，也可以用这个来安抚他的情绪。

        “嘉妮。”他轻声说。

        “怎么了？”

        “今早……谁进了我们的家？来干什么的？”

        “来探望我们的情况。”

        “他该死。”

        “威尼卡，不可以。”

        “可是，他跟嘉妮说了很多话……打扰我们的时间，是不是该死？”

        “别这么说，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好心人。”

        “嗯，”他低声应道，“嘉妮不会跟他走。”

        “当然不会……不然，你又会死去的。”

        说到死，迪亚波罗又开始瑟瑟发抖。她安抚地环抱过他的肩，他就迅速缩成一团依偎在她的怀里。他仰头想继续说些什么，最终只是闭上眼睛，脑袋贴着她温暖的颈窝，唇瓣挨上她的颈侧。

        神为她拷上枷锁，恶魔给了她自由。

        通过消耗对方来不断获得自赎的两人，终于在这一天寻找到了平衡点。

        像多年前约定的那样，迪亚波罗完成了自己的诺言，帮她回忆起过去的点滴。而为了证明自己所理解的爱，嘉妮也会为了他倾尽所有。

        她恰巧有无尽的爱可以倾吐，并且这一次，她的爱人不会再离开。

        就算旁人不理解，也完全没有关系。

        落日的余晖照得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无比柔和，微颤的眼睫阖上了，无助却又如此乖巧。

        脆弱而又美丽的，只属于她的少年。

        由于频繁陷入死亡的挣扎，他失去了属于正常人的意识。清醒的时候，他会回归孩子般的任性，比以往更加坦率，好像更容易嫉妒了，但也只是恶毒地说说而已，他根本不敢做出什么。

        也许这才是他更原本的样子，但这不会使她困扰。

        因为不变的是，他给她带来的爱。

        “好乖……”

        好像过去的时光一样，他们终究不会分离。她将他凌乱的刘海掀开，低头亲吻他的额头。

        “我的威尼卡。”

        汽车发动时，时间刚好来到整点，忧伤的女声缓缓唱起了“金发碧眼的美人啊，请不要带走我的恋人”。

        伴随着电台播放的歌曲，趁着夕阳，敞篷汽车一路驶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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