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少年09

窗户大开，床上的人不知所踪，唯有细风穿堂而过。嘉妮看着随风飘动的窗帘，她捂住嘴，试图让自己先冷静下来。

        还来不及思考该怎么办，一阵急刹车和碰撞声过后，她听到外面人群的惊呼，她走过去往窗外看了看。

        原来迪亚波罗没有走远，他就与自己一条马路之隔。

        她放下心来，露出安心的微笑。

        嘉妮把他接回家，迪亚波罗身体恢复了，精神又变得极度不安。她勉强为他洗净血污、换了身宽松舒适的衣服。

        迪亚波罗不停地哆嗦着身体，嘉妮凑近他，听到他不断地重复着：“别离开我、别让我死……”

        她将他拥入怀中，低声说：“没事了，你现在很安全……我就在这里。”

        但他毫无察觉，仍然流着泪虚声道：“别……”

        他已经无法分清死生了。

        ……

        「x月x日。暂时停止药片的使用，味道过苦，需要配合蜂蜜。另外，多倍剂量无法延长睡眠时间，可能造成生命危险。」

        这次是死在她的手里。

        先是大口呼吸着，似乎每次只有很少的氧气进入肺部，他大声质询嘉妮为什么，寻找她的位置。接着开始失语，像是忘记了如何说话，发音颠三倒四，嘴唇也肉眼可见的变得青紫。

        眼看着他的呼吸越来越平静，胸口不再起伏，下一秒，他如同溺水者一般，发出一声长长的吸气声，剧烈地喘息起来，接着又开始啊啊的哭泣。

        濒死的经历涌上脑海，他抓着自己的颈子，顺着一路向胸肺处，划出道道伤痕，嘉妮不得不补上正常剂量的一针。

        ……

        「x月x日。尝试少量，出现狂躁症状。购入飞镖注射器做备用。另添置额外三种药剂，具体剂量如下。」

        人人都认为迪亚波罗有错，嘉妮相信他只是生病了而已。她学着他过去用了些药，他的确有所缓解，却也出现了些副作用。

        嘉妮试着减少剂量，但效果并不好。

        迪亚波罗处在不上不下的状态，他的脑内一片混乱，想要发脾气，却又不知怒气从何而来，感到身体疲惫，却又不像以往可以安然入睡。

        他想找一个方式发泄，开始摔起了床头的东西。

        “威尼卡……”

        “不要叫我那个名字！”他喘着粗气怒吼，“凌驾所有人之上的迪亚波罗——这才是我！”

        看起来，他还以为自己是那个将人摆布的帝王。

        嘉妮皱起眉头，迪亚波罗感到暴躁和不解，她为什么那样看着他——

        他随手将手边的东西扔出，蹭着她的手臂砸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出血了，嘉妮捂住了手臂上的伤口，她伤心地看着迪亚波罗。

        他的表情纠结地扭曲起来，看起来想要道歉，表情却十足的愤怒，伸出了手，又意识到正是这只手伤的她。

        迪亚波罗看着自己的手愣了愣，整个人缩起来，哆嗦着辩解：“是嘉妮不好……明明是嘉妮不好……”

        “明明一开始，只是想在你身边安心睡下而已……”

        “没有人能看不起我……”

        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在床上捂着脑袋。

        嘉妮不知该如何回答，此时她心情也不算太好。

        她蹲下收拾起地上的狼藉，刚刚迪亚波罗摔碎的是放着他们合照的相框。

        那张照片脱落而出，被撒了一地的药水浸透，皱开一个角，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玻璃渣。

        嘉妮这才发现，时间太久，上面的人脸已经看不太清了。

        她正准备拿工具打扫，迪亚波罗突然扑了过来，连同玻璃渣碎屑，将那张照片死死攥在手里。

        “别这样！”嘉妮赶紧去掰他的手，他的力气出奇得大，根本无法阻止。

        “不能扔……”他哑声说。

        迪亚波罗虽然不情愿，却没再对嘉妮动手。他就像一个莫名其妙发完脾气的孩子，知道自己做错了，却还是因为无处放下的自尊不依不饶。

        “可是它变成垃圾了，你还想留着？”

        他猛地抬起头看她。

        “丢了吧？”嘉妮轻声说，“我们不会再需要它了。”

        “不行，”他挪开视线，双眼无神地望着不知何处，只是机械地重复，“不行……”

        “那就不扔了，松手吧。”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伸出手，将那张照片塞进她的怀里。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这么做，嘉妮问不出个好歹，只好先为迪亚波罗擦了擦糊了满脸的眼泪和鼻涕。

        等他被热毛巾敷得安定下来一些，她握住他的手腕摊开看，上面平添了不久前的旧伤疤，手指还有被玻璃屑扎得鲜血淋漓的小口子。

        这双手不再拥有少年的细腻和柔软，变得略显粗糙的骨节分明，但如今，同样伤痕累累。

        她应该感到心疼才对，可是……比起心疼，她感受到更多的是令人怀念的安心。

        迪亚波罗安静地低头看着她的口袋，她将照片放在了那里。

        捏着他的手紧了紧，她望着那些伤出神，许久才说：“你需要包扎。”

        ……

        「x月x日。适量。他变得安定很多，会说些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嘉妮……我想我要睡着了，”迪亚波罗缓缓眯起眼睛，斜着眼看她，“你不跟我一起吗？”

        “我也想随时与你相拥而眠，”嘉妮伏在他的肩头，在他耳旁说，“但巴比妥会让人失忆……我不想忘记你。”

        他眯着眼睛浅浅地哼了一声，好像在说，我就知道。

        “那你要去哪儿，”迪亚波罗说着，缓缓闭上眼睛，“每当我睡着的时候，你都要离开我去哪里？”

        “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不相信，嘉妮总是骗人，”他呢喃般地说，“就像你总说爱我，可是我感觉不到。”

        “怎么哭了，威尼卡……”嘉妮摸了摸他的眼角，“我什么时候不爱你了？”

        过去到现在……从未爱过。

        眼前一片漆黑。不知道最后是不是丧失了全部力气，没能将这句话说出口，迪亚波罗没等到嘉妮的答复，只感受到有一只手在轻抚他的头发，让他越来越困。

        他仰起头，不甘地将脸蹭上她的手心，残留的泪一滴滴跨过鼻梁，汇聚在她的掌纹形成一小洼。

        如此屈辱，他觉得应该憎恨嘉妮这样对待自己。

        他也想说些自己从来都不爱她的话，但胸腔中蓬勃跳动的那颗心，它忘了该如何说谎。

        ……

        「x月x日。药物有成瘾性，出现戒断症状：呕吐、食欲不振。」

        嘉妮发现，死亡无法让迪亚波罗忘记感觉和记忆，但好处是，他的身体恢复得很快。

        然而，多次因心软放任他尝试过后，迪亚波罗仍然对镇定剂上瘾了。

        每一次他都会变得萎靡不振、身材瘦削，到最后甚至站起来都困难。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他必须每天都用上那些药物，手臂上布满了针眼就改成吃药，吃到生理性呕吐就再换成注射。有一次因为呕吐过度，胃酸腐蚀得牙齿都掉下来了一两颗。

        既然最终都会上瘾，他不能再平白无故死去一次了。

        嘉妮为他注射完，安慰道：“忍忍一时的疼痛，你很快就会变正常了……”

        “知道了，我会这么做的，”迪亚波罗喘息着说，“否则……你会离开我去找别人，然后逃得越来越远。”

        “别再说这种话了，”嘉妮说，“不管你做什么、变成什么样，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那你告诉我，既然那个药……”他虚弱地抬起手指，指向那根空空的针管，“它会让人失忆，你为什么要一直让我用？”

        “威尼卡，我……”

        “你想让我忘掉什么，”迪亚波罗摇了摇头，他努力保持清醒，“现在的我不能让你满意……是不是？”

        嘉妮难过地看了他一会儿，她对他的疑问毫无办法。

        “你不相信我吗？”

        迪亚波罗看到她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

        她会再次丢下他，留他一个人反复经历死亡的折磨。

        迪亚波罗瞬间感觉万分惊慌，他口齿不清地说：“我，嘉妮……我，没有，不相信你……”

        “没关系，一定是药物的副作用，”她安抚道，“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

        「x月x日，威尼卡恢复正常了。」

        迪亚波罗趁她不注意，吞下了一百倍的药量。嘉妮发现的时候，电视正在播放《教父》的片尾曲。

        他也知道自己无法彻底死去。

        只是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释，他看到电影里最不起眼的末子登上了教父的位置，而就在昨天，他还因为失/禁需要嘉妮帮忙更换床单。

        床单又被他的呕吐物弄脏了，迪亚波罗躺在满是脏污的床上一动不动。眼角不断溢出泪珠，顺着满是泪痕的脸与精疲力竭的汗水混合在一起，即使如此，嘉妮仍吻在他湿漉漉的面颊。

        “为什么……我变成这样了，你还愿意……”

        她好像有点懂了他因何而自暴自弃：“无论如何，我都会爱你的。”

        “……爱我？”

        “很久以前就是这样……不管你是不是能干的孩子，我都爱你。”

        “即使我已经变成……这副模样，你也……”

        “这副模样？”嘉妮几欲垂泪，她将他的发丝从干裂的唇边拨开，“你现在就是最好的模样。”

        那他的前半生都在做什么呢，自以为的顶峰在她心里转眼即忘，他岂不是成了笑话般的存在。他到底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谁才……

        但是，迪亚波罗耷拉着眼皮想，他已经觉得很累很累了，只要在嘉妮的怀里就好，他不愿意再去思考那么多复杂的问题了。

        这场意外来的太突然，他又恢复了一段时间。他们因此没赶上庆祝圣诞节和新年的建城周年庆，整日关在小房间里，屋内的布置陈设都浪费了，没能让迪亚波罗感受到节日的氛围，嘉妮觉得有些可惜。

        不过，让她感到庆幸的是，他还能过上几天之后的主显节。

        迪亚波罗的情绪起伏不再过于波动，似乎恢复了正常。

        他知道嘉妮以前从不过节，这些都是为了他所准备的。他做错了事，浪费了她的心血，而一贯的，她从来不责怪他。

        街上很热闹，主显节是属于儿童们的日子。

        虽说已经过了接近一个星期，此时尚有欢庆的尾声，成人们也比以往的主显节更加兴奋，街边支起了些卖糖果和果汁的小摊，有高跷小丑在表演、分发气球，据说晚上还有灯光秀。

        根据习俗，这一天，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东西，不一定是好的礼物——坏孩子只能得到煤炭，好孩子都能拿到糖果。

        嘉妮走到迪亚波罗的身边，将床上的绑带松开，扶着他下了床。此前因为幻觉和副作用的折磨，他的肌肉消瘦了很多，但偶尔挣扎起来仍有些麻烦。

        好在，迪亚波罗的精神状态好多了，最多会在看不到她的时候不安恐慌，但不会再乱发脾气，她抽空烤制了些饼干作为节日礼物。

        周年庆……考虑到今后共度的时间，嘉妮决定她也要记下值得纪念的日期，只不过，大概要从她重新获得爱的日子开始计算。

        吃完饼干，迪亚波罗四处寻找嘉妮的身影，注意到她独自钻进了窗帘之后。

        她将窗户打开了，孩童嬉闹的声音传了进来。透着光和风，他只能看到帘后一个绰约的影子。

        他一路扶着柜子和墙跟着走了过去，才将帘子掀开一个角，他立刻抬手遮住了刺眼的强光。

        “嘉妮……”

        “在这里。”她抬手抚上他的肩膀。

        “你在看什么……”他强忍着眼睛的不适，看向阳光下的街道，“是在看那些孩子吗……”

        迪亚波罗断断续续地说：“如果你还想要孩子，我……”

        “不需要……”他听到嘉妮迅速地回答，“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迪亚波罗感到心下一惊，侧头看向身旁的嘉妮，她注意到视线，朝他柔软地笑了笑。

        “我已经有威尼卡了。”

        原来是这样，迪亚波罗轻飘飘的大脑接受了这个理由，扬起的心这才落了地。

        他低下脑袋凑近嘉妮，小心翼翼地问。

        “那我呢？……嘉妮可以是我的了吗？”

        “嗯，”嘉妮抚摸上他的嘴角，“我的爱全部属于你……威尼卡，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太好了……”阳光最终还是让他落了泪，“终于，嘉妮……”

        终于，嘉妮愿意给予他全部的爱。

        时时让他恐惧和恶心，那只胃里的蝴蝶，原来正是惴惴不安的他自己。

        如今，它安静下来了。

        好像一场历时太久的噩梦，他如愿从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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