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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影子圣女7:影子独白1


我叫陈以笙。

如果让我评价自己,我觉得我并不是一个恶毒的人。

当然,也算不上一个善良的人。

我只是太讨厌这个世界。

我爸爸死得很早,小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农村读书,我妈妈在外面打工。我妈妈每天都挂在嘴边说,“其实妈妈小的时候还挺聪明的,只是没有钱读书,只能打工,供你舅舅和你小姨读”。

很讨厌。好像她人生的失败全都因为别人一样。

我小时候,像一个野孩子,在山里面长大,没有人管我。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不是天生的,那两根指头是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被同班的男生打断的。

农村的那些小男孩,跟畜生的分别没有很大,他们的性格里只有野性,没有理智,没有教化。

这不是一种侮辱,这是客观的评价。

他们不上学的时候就以在田里边虐杀青蛙,虐杀小鱼取乐。上学了就以欺负弱小为乐,而且他们很少能掌握到欺负弱小的度。

我现在能回想起来他们干过的坏事,包括但不限于去女厕所门口堵上厕所的女生,把死蛇放到女生的柜子里,把班上跟他们玩儿不到一起的文静的男生的裤子脱光,拿拖把沾上厕所里的屎然后把拖把插到他们讨厌的人的书包里……后来渐渐演变成当混混收保护费,约架拿小折叠刀捅伤其他人这种程度。

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法外狂徒,因为他们年纪太小,法律的网好像拉得太高,让这些矮子能够轻易地钻过去。

我很多时候觉得,恶作剧和犯罪界限到底在哪里呢?

我7岁的时候,那几个男生正是无法无天的年纪,因为我胆敢和他们对着干,逼迫他们向被他们欺负的女生道歉,所以其中一个男的拿了一块很大的石头砸到我的手上。

也许当时没有那么严重,毕竟一个小孩儿能有多大的力气呢?可是谁也没有在意那两根明显变形的手指。等好久之后,老师发现不对的时候,医院的医生说,那两根手指已经坏死掉了,以后我只能一辈子做一个只有八根手指的人。

你看,这个世界是多么的令人讨厌。

后来我考到了江州中学,遇到了更加令人讨厌的,我的小姨和我的小姨夫。

也许是我太过早熟,所以对别人的情绪太过敏锐。第一次去小姨家做客,是那种我没有见过的有电梯的小区。小姨那从鼻子里发出来的冷哼,小姨夫从眼镜片底下斜乜过来的眼神,小姨在我刚要坐上沙发时大声吼了一下,赶紧拿了一个脏毯子垫在我屁股底下的行为,小姨夫把那个靠枕从我怀里抽走放到另一边沙发上的举动……都那么刺眼。

吃饭的时候,我沉默地坐在桌子一角,听着小姨问我妈妈,你们家陈以笙考试考了多少分啊?嗳唷毕竟是农村来的,能跟得上就不错了,不像我们家向晚,从小到大都是年级前十名,从来没掉下来过……

小姨和小姨夫属于那种,整个人生都在一种名叫“我比你好”的无聊游戏中腐烂的人。

再加上我妈妈那唯唯诺诺胆怯的微笑,这一切都太令人讨厌了。

在这个令人讨厌的世界之间,李向晚像一个会发光的圣女。

她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而且她很白,在农村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白的人。

她对我伸出手,说:

“你就是笙笙妹妹吗?”

我条件反射地把我的手往前伸了一下,接着我看到了自己只有三个手指的奇形怪状的手,瞬间又把手抽了回来。

那一刻我真的很想哭:

我在这样一个天使一样的女孩儿面前,第一秒就暴露出自己最丑陋的一面。

但李向晚却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这手只有三根手指一样,她带着温柔的微笑,把我那只手很轻,但是不容拒绝地拉了过去。

她说:

“笙笙妹妹,我们不在客厅里面,我带你去我房间里面玩。”

我跟在她背后进她房间的时候,小姨在后面提高声音喊了一声:

“喂,向晚!不要把你那个卧室弄得又脏又乱啊!”

其实我知道她是喊给我听的,又脏又乱的是我。

李向晚回了一句:

“好了知道了,妈。你烦死了。”

李向晚的卧室干净又整洁,还散发着一股温馨的香味,我感觉我头都要晕了。

她拉着我坐在她那张铺着柔软崭新的一看就很贵的毯子的床上。

我想到刚才小姨不让我直接坐沙发的动作,感觉十分无所适从。我不想坐,可是李向晚非要按着我坐下,然后从她的衣柜里面拿出来了很多我从来都没见过的东西,比如说什么毛绒熊,芭比娃娃。还有一些封面装帧非常精美的漫画书,像献宝一样全都铺在床上,说:

“笙笙妹妹,我们来玩这个吧,我平时自己都不玩,因为我自己一个人很无聊的,终于有一个伴儿可以和我一起玩了。”

我的第一反应是觉得李向晚有点幼稚。

那些东西我确实没有玩过,不过我们都已经是初中生了,已经不是玩那些的年纪。可是她表现得就好像我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一样。

但我也懒得破坏她的闲情雅致。

其实全程就是她自己在玩,她拿着芭比娃娃在床上操控着娃娃走来走去,一边用她又轻又甜的声音给芭比娃娃配音,然后她又拿起另一个说,你看这个是我,这个是你。

我那时候意识到,可能幼稚是一种特权。

被这个世界所爱的人才有资格幼稚,不被爱的人,只配扭曲着早熟,扭曲着厌恶世界和身边的人,像我这种人一样。

我就这么瞪着眼睛,一时间忘了刚才他妈妈的嫌弃,趴在她过分精致的床上,愣愣地看着她脸上那生动的笑容和神色。

过了一会儿,李向晚说:

“笙笙妹妹,你累不累?你困吗?你要是困了就在我的床上睡一会儿吧,吃饭的时候我再叫你。”

李向晚真的很细心,因为我确实有点困,眼皮子在打架。

可是。

我怎么能在这样的床上睡觉呢?

我家住在城乡结合部,进城的路还没有铺水泥,一下雨那一小段路就一片泥泞。

今天也下了雨,来的路上,我的鞋底子,鞋帮子,鞋面上,甚至包括裤腿上全都是沾上的污泥。

刚才进门的时候,小姨瞥了我一眼,然后递给我妈一卷鞋套,甚至都没有打开柜子找过拖鞋。可能怕我把她家的拖鞋穿脏了。所以我现在是穿着鞋套。我很怕这个鞋套会突然破掉,我已经感觉到这薄薄鞋套的底上有一层污泥了。

我怎么在她的床上睡觉?这床简直就像……一个公主的床,就算是有一滴半滴的泥沾上去,我都觉得我有罪我应该去坐牢。

何况要是她妈妈知道了一定会非常生气。

可是李向晚又一次地很温柔,但是不容拒绝地把我塞到她的床上,好像完全没有关注到我有点油的头发,我粘着泥的裤腿和我脚上的鞋套。

她说:

“没关系,你把脚放在外面就行了,不用脱鞋。休息一会儿吧。”

然后她把她的柔软的被子盖在我身上,还非常温柔地把被子的边缘掖在我的下巴下面。

她那张过分白皙的脸凑得很近,近到我能感受到她的呼吸,纤长的睫毛下面,她那浅浅棕色的瞳孔倒映着我呆愣的脸。

她笑着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说:

“祝你做个好梦,笙笙妹妹。”

下午李向晚妈妈打发她赶紧去学琴。李向晚会弹吉他,会弹钢琴,会弹琵琶,她还会画画。这些每一样都是我家不可能负担的费用。

我想起来我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画画,而且好像有那么一丢丢的天赋。有一天我妈拿着我画的画,叹息了一声,接着对我说:

“没关系,以笙,就算你根本不学,也比李向晚画得好。”

这是我最讨厌我妈的时候之一,即使那时候我对传说中的李向晚没有任何印象。

我觉得我不需要“比李向晚好”,我做什么都不是为了“比李向晚好”。

实际上,我妈和小姨是同一种人,只不过我没有给她得意的资格。这也成了我的一种罪过。

我知道,小姨打发李向晚去学琴,也只是为了再显摆一次而已。

李向晚说:

“好啊!刚好我带着笙笙妹妹一起去琴房玩。”

她学琴的那个音乐室对我来说也高级得过分,李向晚坐在那架钢琴前,手指上下翻飞的时候,我就站在这个琴房的角落,背靠着雪白的墙壁,把我八个手指的手背在身后,愣愣的看着“她们”。

她和那架钢琴。

我之前从来就不知道,钢琴这种东西,在一个小房间里听,会那么震耳欲聋,每一个音的回声都和下一个音的声音叠在一起,显得很乱。

李向晚只弹了一首曲子。

然后她的老师问:

“这个小妹妹是谁呀?”

李向晚走过来,笑着说:

“这是我妹妹,她很聪明,她学习成绩很好。”

那个老师善良地笑了笑,说:

“来,你想来弹一下这个吗?试一下。”

我想,难道我眼睛里面的渴望表现得有那么明显吗?

我非常局促地走过去,伸出那一只完整的手,很轻地放在那白得刺眼的琴键上,犹豫,好像我稍微用力,这架钢琴就会马上散架。

李向晚和她的老师都在一边鼓励:

弹一下吧,很有趣的,很简单,只需要按下去就行了。

我鼓起我全身的勇气,轻轻地按了按,只是我全部的勇气也太有限,我没有按动那个琴键。

钢琴只是发出了一声轻轻的摩擦音,像是它对于一个一辈子注定不能弹钢琴的八根手指的女孩怜悯的叹息。

然后我退开一步,说,好了,我弹过了。

李向晚安慰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说:

“老师,今天就这样吧,下周我再来。我要带我妹妹出去玩一下,不能让她一个人一直站在这里。”

那就是我和李向晚第一次见面。很大程度上,甚至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的接触。

在遇到李向晚之前,我从来没有觉得过我自己的世界很灰暗。就算讨厌的东西很多,也都还好。

可是李向晚就像是一座洁白的神像,矗立在一个枯燥的到处是泥泞的世界里,把对比度拉得太高。

我渐渐地长大之后,也渐渐地学会隐藏自己的怯懦敏感。我变得越来越阴郁,越来越冷漠,完全不掩饰我对身边这个世界的厌恶。

我讨厌所有人,讨厌班上嚣张的富二代,讨厌长舌妇女同学,讨厌刻薄的班主任,尤其是讨厌我的小姨和小姨夫。

我谁都讨厌,唯一不讨厌的就是李向晚。

其实我跟李向晚并不是很熟,在学校里甚至都没什么人知道我们是表姐妹。但我时常听说她的故事,不是以表妹的视角,而是以一个不起眼的阴郁女同学,听说校花故事的视角。

所有的人都喜欢她。

每当这种时候,我只会觉得,这说明这个世界好歹还不算无可救药——如果他们还懂得欣赏美,如果他们还懂得去爱美。

我身边的人都觉得,我应该嫉妒李向晚,我应该讨厌李向晚,其实我连辩解的心情都没有。

——在有一些人的眼里,一个不美的人,也没有资格爱美,只配嫉妒美。

但我知道不是那样。

我的全部人生中,甚至没有一刻,没有一秒钟,嫉妒过,恨过李向晚。

当然不是说我不会嫉妒,我不会恨。我嫉妒过很多人,也恨过很多人。

天啊……但是真的会有人会去嫉妒一个——她把你脏兮兮的带着泥点的裤腿毫不介意地放到她又香又软的床上,就像照顾一个小动物,照顾她的芭比娃娃一样,把被子盖在你身上,离着你那么近,那双浅棕色的瞳好像能蛊惑人心,她拍了拍你的脸,轻轻地说:

祝你做个好梦。

真的会有人能嫉妒这个人吗?

我当然偶尔感到哀愁。每每想起那一天,我伸出那一只完好的手,此生唯一的一次碰到钢琴的琴键。我甚至没有按出来声音。

其实不只是因为我缺少两根手指,我还缺少钢琴以及学钢琴的学费。

甚至于对于像我这么穷的人来说,缺的那些学费和钢琴,要比那两根手指重得多得多。

可那是命运吧。

美和丑都是命运,贫穷和富有都是命运,那两根断掉的手指也只是命运。

我可以迁怒于这个世界,却没办法迁怒于李向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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