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影子圣女8：影子独白2

16岁的时候，我知道了一个李向晚的秘密，一个可以毁掉李向晚一生的秘密。

十年之后，26岁，我杀了四个人。

我最后一个杀的人，叫冯月。

冯月是我高中的朋友。

说“朋友”都不太准确，只是她以为她是我的朋友。

因为她跟我一样不起眼，跟我一样没人喜欢，跟我一样不怎么和不熟的人说话，她就以为我跟她一样，会讨厌李向晚那种高不可攀的人。

她总是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说，李向晚每天嘚瑟什么呀？装什么呀？说不定早就谈过不知道多少个男朋友了。我上次还听说她跟盛小业谈呢！切，才高中就会傍大款了。

我把眼睛藏在过长的刘海后面，没有做声，也没有表示听到或者没听到。

她的这些话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因为她在我面前说李向晚谈了多少多少个男朋友，其实她也会在别的人面前说我谈过多少多少个男朋友。这种女的她就是只有这些话可说。

我杀了她。

在她老家农村，我先是把她打晕，然后背着她，绑住手脚，扔进了河里。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非常冷静。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能有那么大的力气，能背着她走十几分钟。

十年之前，冯月在一个晚自习之后把李向晚约出去，但是李向晚到地方之后，见到的并不是冯月，而是盛小业。

所以冯月该死。

我杀的第三个人，是十年前我的班主任，唐清华。

他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刚愎自用，自我感觉良好的中年男性。

也许因为他是老师，所以感觉自己有对所有人的教育权。

他喜欢每天把我当负面典型反复地羞辱，并自认为这是一种伟大的教育理论。

说实话，我很烦他，但也并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恨他。

在我眼里，他只不过是这个令人讨厌的世界一个平平无奇的一部分而已。

杀他的时候，我用他二奶的名义把他骗到小巷子里，然后用电棍出其不意把他电晕，拿出我早就准备好的细细的一条铁链，把他勒死了。

十年前，李向晚求助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就是这个她十分信任的班主任，唐清华。

然后唐清华跟她说：

“李向晚，你们这种明明就属于搞早恋偷尝禁果的事，不要随便上升到什么强奸！你知不知道强奸这种事情对学校的名声，对咱们班有多大的影响？”

“再说，你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就算可能你当时拒绝了，也许人家只是觉得你在欲迎还拒，这只是一个误会的问题。”

“现在已经高三了，你非要把这件事情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你影响的不只是你自己一个人，全班人，全校人都要被你影响。然后呢？有什么用？高考有多重要？你可能会毁掉多少人的一生，你知不知道？”

“你想想事情闹大了到底吃亏的是谁？盛小业人家有钱有势，江州市长都和盛小业的爸爸一桌吃过饭。你是什么？再说他都未成年，你真以为能把他怎么样吗？到时候大家嘲笑的只是你而已！”

但其实唐清华收了盛小业爸爸20万块。

十年前的20万，盛小业家里的确有钱。

所以，唐清华也该死。

我杀的第二个人，就是盛小业。

一个狂妄的，无知的，未受教育的富二代。被众星捧月着长大，就认为自己可以践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

和二十年前，把石头砸到我左手上那几个小孩儿，有一些微妙的相似。

既然盛小业认为，什么东西都可以践踏，那自然，他自己的生命也要包括在内。

我那天写了个纸条约他，我说盛小业，李向晚死了，你知道吗？你是不是以为有些事情李向晚死了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不过其实我也很讨厌李向晚，所以我没什么心情去告发你，而且当年又没有留下什么证据。给我50万，我就永远闭嘴。

他太得意忘形了，太自以为是了，这一类人就是这样，他以为他能用钱解决所有的事情。他以为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样对这个世界的价值标定只剩钱，所以他对我丝毫没有怀疑。

而且也许和其他人一样，他认为我应该是那样的人：我也应该讨厌李向晚。

那个地方我已经准备了两年。我把他推下去的那一刻，夜色中他回过头来，我看着他那种惊恐的，震惊的，绝望的神色，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舒心过。

盛小业是最该死的人。

我杀的第一个人——

我十年前就不小心偷听到了事件的全貌。

或者说，真的是不小心吗？

我偶尔听到了一个边角，然后我就一直偷听，一直偷听，一直到所有的碎片凑起来，凑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我不敢让李向晚知道我得知了她的秘密。这样她一定会崩溃的。每多一个人知道她的秘密，她的崩溃就会多一分。

其实有很多大道理可讲——

你是受害者啊，你应该去报案，你应该去告发他们，被嘲笑被异样目光看待的不应该是你，是罪犯，是盛小业，是唐清华，是冯月……

但这些道理真的能安慰到谁吗？真的又能拯救到谁吗？

道理说到底，也只是道理而已。

“应该”是“应该”，而最终的样子并不总是“应该”。

美好的事物不被允许出现瑕疵，哪怕是被卑劣的强盗失手打碎而导致的瑕疵。

尤其是对于李向晚这样的人来说。

她可是“圣女”啊……

这是一种褒扬吗？还是枷锁？

我不嫉妒李向晚，很多时候还因为，我知道她所在的位置，她所扮演的角色，并非总是那么高高在上轻而易举。

小姨口中的“从来没考出过年级前十”，是指每次考试差了一点，就要承受她的怒火，埋怨，甚至廉价的眼泪。

她从小，每次周末弹钢琴弹到十指抽搐，从来没有任何娱乐的时间，所以她一直到中学还天天玩芭比娃娃。

她不对别人生气，不对别人迁怒，连偷她东西的人她都温柔以待，因为圣女不被允许生气。

她被架在那个十字架上太久了。

一朝坠落，同情和怜悯，一定不会比失望多。

何况还有那么多等着看笑话的人，冯月这样的人，只多不少。

这世界上最令庸人欢喜的两大乐子：把德不配位的人捧上神坛，和看神坛上的人跌落尘埃。

所以我能理解李向晚忍气吞声的原因。

那一段时间，我就像她的影子一样，偷偷关注着她。

她每天都很惶恐，很悲伤，很孤独。像她这样的人平时很少会有孤独的时候，那时我想或许我应该去给她一点力量？但是最终我没有。

我只能做一个影子，不能走到她面前去，何况如果被她意识到我知道了她的秘密，只会对她造成更大的伤害。我决心要让这个秘密一辈子烂在心里。

我不知道李向晚最后是怎么走出来的，或者她到底有没有走出来。我跟她是两条相交线，唯一的交点就是当年第一次在她家里见的那一天。

从那之后或者包括在那之前，我们的人生都只是渐行渐远。

但十年，我没有一天忘记过这个秘密。

我想着，有没有一种可能，我要帮她报仇？

我要让当年的那几个人都付出应有的代价。——或许他们罪不至死，但他们总不能什么代价都不付出吧？

所以在李向晚离开江州之后，我就开始有意地关注着这几个人。

盛小业那时候在国外，唐清华成了江州中学的毕业班教导副主任，冯月就在江州本地念了一个医学院——太搞笑了，她那种人也配去当医生吗？

盛小业家的盛世建材在江州越做越大，本地新闻快把他爹吹成良心企业家了。唐清华一副人模狗样的样子，那么多不知他真面目的少年少女是他的学生，恭敬地叫他老师。冯月穿上了白大褂，真的变成了受人尊敬的医生……

我觉得很难理解。

也许不仅仅是为了李向晚，还为了我那两根断掉的手指。

到底为什么，没有任何人为此付出过代价？

除了受害者，没有任何人付出过代价。

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就这样过了十年。

也许我是一个从骨子里就很懦弱的人，我只敢在阴暗的地方窥视着他们，却不敢真的去做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偶尔会想，我要把唐清华包二奶的事儿捅到他老婆那里去，偶尔会想我要去散布冯月的谣言——这种伤害比起她对李向晚造成的伤害来说应该轻得多了吧？而且她那个人不是最喜欢到处散布谣言吗？还有盛小业……在国外潇洒了，但他早晚要回来的吧？可是像他这种有钱人，我能怎么报复他呢……我可真是一个非常没用的人，那时候我想着，我哪天不想活了，我就要去盛世建材的楼顶跳楼，让他们股价狂跌。太窝囊了，可是我一边这么窝囊的想着，一边鬼使神差的真的去他们的楼顶找机会。那个地方本来是我自己准备的，我要让他们大楼发生谋杀案……

十年之后，李向晚回到了江州。

她变得成熟了很多，身上的气质又宁静了很多。她再也回不去了，我知道，她的眉眼间那一缕哀愁这一辈子都消散不了了。

然后盛小业约李向晚见面。

我做惯了偷听这种事，所以我又一次地偷听。

盛小业说：

“李老师，你在江州大学上班那点死工资多少钱啊？来做我的女人，我一个月给你10万。”

李向晚说：

“盛小业，你简直让我看到你都觉得恶心。”

“是吗，李老师？那怎么办呢？你报警抓我吧。盛世建材多有钱你知不知道？能当盛世建材的少奶奶那不是你家里祖宗坟头冒烟吗？也是小爷我看在当年你的第一次——”

“盛小业！”

看不清他们的脸，我坐在一个角落。但是能听到李向晚压低的声音里在颤抖，

“你放过我吧，好吗？十年了，你放过我。”

盛小业说：

“我没有不放过你啊，李老师，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怎么就这么油盐不进呢？你还不知道吧我当年还拍了不少照片呢。你说你的那些学生愿不愿意看看他们眼里高贵圣洁的李老师那副——”

“你说什么？”

“你不相信啊？我就知道你不相信，我都带来了，给你看一眼……”

接着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到最后盛小业轻佻地笑着说：

“哎呦，李老师，怎么还哭了？你这样我都心疼了。我怎么会舍得把这些东西到处发呢？毕竟你也算我的女人嘛。只要你松口——我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嗯？李老师？”

……

照片……

那天我等在李向晚家门口。

我想跟她说，别怕啊，李向晚，没关系的……这些话也许我十年前就该说，可是，表姐，其实像我这种人一样活着，也挺好的。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在意我，也就不会有人期待，不会有人对我任何的瑕疵感到失望……我陪你去报案，不要管这个世界怎么想的，就算以后你就像我一样活着，也是能活着的。

但我等到半夜，李向晚都没有回家。

我想起来，高中的时候，李向晚常常一个人去市郊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发呆。我打了个车过去，那里很黑，很冷，没有一个人……

我坐在黑暗里，和一具尸体待在一起，非常平静地打着手机手电筒，看完了那封遗书。

李向晚说，她因为长年的抑郁症，压力太大而选择自杀。

她甚至都有勇气放弃自己的生命，却没有勇气让世界知道真相。

这是她太懦弱吗？应该不是吧。

她只是太傻了。

如果她还活着，我一定要好好骂她一顿，把她骂醒，可是她已经死了。

那怎么办呢，我只能尊重她的意思，让秘密继续成为秘密。

不过，亲爱的圣女。

既然你至死无法放下这样没有污点的身份，那就更彻底一点吧。

我点了一把火，把那封遗书也扔了进去。

从头到尾你都只是美好的圣女，你连抑郁都不会，你只是被一个恶毒的女人嫉妒而杀掉而已。

剩下的事情，我都会为你做的。

熊熊的火光中，闻着那种诡异的味道，我伸出那一只残缺的手掌，把我的掌印留在一个不易发现的角落。

我杀的第一个人，是我自己，陈以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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