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困兽

环顾四周，白青季忍不住疑道：“殿下，这似乎同柳将军说的不太一样……”

        风临略一沉吟，命几人上山打探一下，再做决断。人前脚刚刚入山，身后便传来嘈杂的马蹄声，她疑而后望，看清来者后问：“柳将军，您怎么来了？”

        柳将军倒是面色如常，满面堆笑道：“而今殿下被解职务，行事多有不便，老臣来此算是给殿下压个秤。”

        心中存疑，风临嘴上道了谢，转回头接着观察四周，不料下一瞬，一柄箭便呼啸着直奔她脑后而来。

        说时迟那时快，宁歆抬手一刀打飞了那箭，风临几乎是同一时间抽出腰际匕首，扬手朝来箭方向甩了过去。寒刃精准地刺透百米外箭手咽喉，其人应声倒地。

        风临根本没打算上前查看，反而调转马头，缓缓握住了腰间的长刀，冲着身后人发问：“将军何意？”

        见她已经警醒，柳将军方才脸上的笑容也化为了难堪，拧着皱纹扯出一个不自在的表情，她不善做戏，演到这地步已很不易，索性告罪道：“殿下恕罪，都是各为其主罢了。”说罢抬手一示意，下一瞬漫天箭雨劈头盖脸钉了下来。

        风临抽出双刃斩箭，在一瞬做出了判断：“敌众我寡，上山！”

        “糟了将军，上山我们该如何……”见对方要逃，柳军的副将急忙开口，却被柳将军拦住了后话，颇有把握道：“无妨。”

        风临此刻不过五千人马，而柳将军足足带了四倍之数，来路已被围得水泄不通，风临若想求得转圜之地，只有上山。山林便于藏匿，的确棘手，但只需一招，便可将其变为瓮中之鳖。柳将军在山下静静注视着她们彻底遁入白茫岭，觉得时机已到，果断下令：“放火烧山！”

        “将军！这……”

        “烧！”

        林木干燥，寒风大作，只需一把火，顷刻便能长成掠夺人命的火舌。

        赤色的火焰一路席卷而上，起先只是几处火星，浇油之后便势不可挡。灰黑的烟雾一路钻入林间，呛得人咳嗽不止，马匹更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开始慌不择路。队伍顷刻间乱成一团。风临领着众人逃至高处，生生用刀砍出一小块空地，以阻挡火舌的步伐，奈何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空气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数不清多少军士因马匹的疯狂跌入火席之中，化为哀嚎狰狞的焦尸。马的嘶鸣，人的惨叫，夹杂着林木噼啪的响声，交织成凄厉的乐章，如铁钩一下一下撕扯着生者的耳喉。

        逃，只有逃。

        滚滚浓烟挤满了呼吸，又有数不清的人在行进过程中倒下，悄无声息，灰黑的脸庞上留下最后的情绪，便是怨，恨。

        风临近乎崩溃地推着身旁接连倒下的将士，颤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探鼻息的动作，得到的只有呼啸的风声。她望着那上千只死寂的眼，连自己眼中最后一点神采也散尽了。

        仅凭着身体的本能逃窜，护着口鼻挣扎前行，她不知逃了多久，待到回神时已是夜幕。她坐在冰冷的石上望着不远不近的，那座赤红的山，跳动的火苗越来越近，忽变成数千挣扎的魂魄，她突然喘不上气。

        “殿下，赶紧咳一咳吧。”白青季递上一块灰色的帕子，风临接过来，木讷地擦着口鼻，几下便染成了黑色。她强撑精神，想点点人数，手抬了又放。

        哪里需要点呢，总不过十九人，一眼便望到头了。

        “走，先寻个能藏身的地方。”

        她以刀做拐，领着人在漆黑的夜摸索，终寻到一处窄小的山洞，把受伤的人安置在里面，自己和宁歆守在洞口，相顾无言。

        天上没有一点光，星与月都藏了起来。

        洞中充斥着沉重的呼吸，“嘶……嘶……”一下，两下，慢慢便没了下文。

        风临起身入内，在众人的目光中摸索到了那刚刚失去呼吸的同袍身边。那人裸露的皮肤皆熏得漆黑，完全的隐入夜色，连牙齿也如同浸了墨。一眼望去分不清口鼻，只有那一点眼白，圈着漆黑的眼珠，无力地望着天。伸手探了探鼻息，又按了按脉搏，终是合上了她的眼。

        伴随着这一人的死寂，洞内响起了压抑的哭声，一个小士兵蜷缩在角落，捂脸呜咽：“这算……怎么回事……老何……好好一个人……就这么没了！这算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杀我们？呜……这算怎么回事啊！”

        洞内是窒息的沉默，只有呜咽声回荡。

        到翌日天明，十九人已变十五人。

        趁着有光，众人都开始检查伤势，伤重的还有两人，余下的人都无大碍。

        角落里蜷缩着一位女兵，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已被烧得看不出模样，两支胳膊被烧得不成样子，脖子与脸也有大片的水泡，极为骇人。她独自蜷缩在角落，任凭谁说也不挪动一步，只死死攥着前胸已被熏黑的名牌，发出难耐的呼吸声。

        风临轻轻走到她身边，道：“你在这里等一会，我们出去找点吃的，很快回来。”

        女孩滚圆的眼睛慢慢转至风临的方向，张嘴只吐出了三个字：“殿下……疼……”

        风临心脏猛受一击，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吸，她有些眩晕，踉跄起身，道：“坚持一下，我去给你寻些水来。”

        女孩没有回答，方才那三个字似乎耗尽了她的气力，她只蜷缩着，两眼无神的盯着前方，发出嘶嘶的呼吸声。

        风临几乎是逃出了洞穴，白青季在洞内守着两个伤员，其余人悄悄在山间搜寻食物。主要是搜寻水。

        可这山荒的厉害，竟连一只动物也寻不到，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挖了些树根回去。唯一可以慰藉的是，寻到了一处小水池，还算清澈，勉强用了衣衫浸透了，运了些回去。两个重伤的女孩小口小口从布料上吮着水分，也不发出声音。

        风临与宁歆白青季坐在外面，一时不知讲些什么。最终是白青季打破了沉默：“殿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不能困在这。”

        风临点点头。

        宁歆抹了把脸，目露凶光道：“明日我同人去附近探探，看看能不能寻个漏洞逃出去。如若不然……”

        风临点头不语。

        白青季和宁歆对视一眼，踌躇着开口：“殿下可知，柳将军为何下此毒手？”

        风临沉默了片刻，道：“不知。”

        是不知还是不想知，她此刻分辨不清，也无力分辨。光是消化那钻心的呼吸声，就耗光了她所有的心力。

        夜晚入睡前，那个蜷缩在角落里的女孩忽然爬到风临身边，有气无力地自语：“殿下……小人叫朱……鸿萱……十五岁……陵……陵城人……”

        风临坐了起来，轻声问：“名字怎么写？”

        “鸿……雁的……鸿……萱草的……萱……”她断断续续说着，一气不接一气，“小人入伍……全是……全是听说，您曾打赢过北蛮……慕名投军，只为有朝一日……能……雪大武之耻……本以为可以……跟随殿下，去、去建功立业，不想……不想……”

        她此时连宣泄愤怒的力气也没有，无力而悲愤地合上了双眼，流泪道：“殿下……小人思来……想去……实不知自己，为何而死……殿下，您、您能不能告诉我？”

        心狠狠一窒，风临面无颜色，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那女兵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瘫坐在旁侧，两眼如缝，挂着几行浑泪，无神的望着前方，最后一口气出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从胸口挤出了一声哀嚎：“娘啊！！！”

        余音还回荡在山洞中，人已归去了。

        这一声凄厉的呼唤惊醒了所有人，风萧萧，夜凄凄，辗转反侧，再难入眠。

        不能再坐以待毙。

        翌日，望着洞内人乌黑的脸，风临决定当夜下山，无论如何都要下。山火渐息，浓烟也慢慢消散，最迟两日，对方就会派人搜岭，那时想逃便更难。

        众人聚在山洞里，用仅有的情报推演下山的路，那仅剩的重伤士兵坐在一旁静静听着，并不出声。

        夕阳西下，风临扯下外袍，撕成一条一条拧成绳索，认真的比量着，那伤员看着她，明言：“您轻功再厉害，也没法带着我逃。”

        “吾能。”风临说的斩钉截铁，那人低下了头，没再说话。风临见她如此，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可能强硬了些，是而又轻声对那士兵道：“你放心，吾自幼习武，连马都扛得起，背个人自然不在话下，你只管安心等吾，吾绝不会抛下你。”

        那伤员定定看着风临，良久才道：“多谢殿下。”

        结完了绳索，风临小心翼翼绕过她的腰际固定，一切准备就绪，只等夜色降临，背起就走。宁歆叫了风临，与四五人一同探路。等到再回洞，那人已没了声息。

        长剑横穿胸部，人已死了多时。乌红的血早已凝固，蔓延在剑上，地上，散着浓郁的血腥味。尸体右手边有十个歪扭的血字，似是用手指蘸血写的。

        “殿下不负我，我不负殿下。”

        短短十个字，一笔一画都歪扭，写得吃力。

        风临浑身脱力，瘫坐在字前。腰间的长刀划过地面，发出嘶哑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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