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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琴怨十一


丁允行这一觉睡了很久,可惜质量不太高,非但不停地做梦,梦境的场景还不甚美妙。

        活像有人将一整套血淋林的电锯惊魂塞进他脑子里,变着法儿地摧残他的忍耐神经。

        梦境中,他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胁迫着,踉踉跄跄地穿过一条阴暗狭窄的甬道。甬道两边是冷冰冰的砖墙,墙上点了长明灯,有脚步声靠近,灯芯便忽悠悠地亮起,等脚步声离远了,火光又倏尔熄灭。

        这么时亮时灭的,甬道也跟着或明或暗,恍惚让人生出错觉,仿佛这一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越往前走,丁允行越觉得不安,仿佛预感到这条路的尽头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他想掉头往回走,可身后那股力量陡然变得强大,他被裹挟其中,就像被裹挟在海潮里的一只小飞虫,身不由己地一个趔趄,脚底不知怎么踩空了,叽里咕噜地栽下去。

        眼前闪过无数扭曲的人脸,有些他认识,有些他不认识,这些场景和人脸以某种混乱的顺序交错闪现,活像一出蒙太奇的魔幻大片。

        好不容易,光怪陆离的画面逐渐尘埃落定,丁允行猛地回过神,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悬空的铁笼子里,铁丝上留着斑驳的痕迹,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气势汹汹地扑面而来。

        那是铁锈、霉湿和血腥气混杂在一起的气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下室里发酵成某种冰冷阴凉的气息。

        ……近乎死亡。

        丁允行下意识地抓紧铁丝,大叫起来:“有没有人啊?来人,快来人救个命啊喂!”

        四下里安静极了,只有他的呼喊声撞在四面墙壁上,激起冷漠的回音。紧跟着,不知哪里的机括被触动,头顶突然响起“扎扎”的动静,仿佛绷紧的锁链一节一节放下。

        丁允行下意识一抬头……差点原地吓尿了。

        那铁笼子四面透风,上边悬着铁铸的夹板,打开时似一朵倒垂的莲花,可那“花瓣”上扎满了尖利的铁刺,一旦合拢,就会轻而易举地将困在“花蕊”里的人捅成筛子。

        丁允行打了个哆嗦,陡然意识到这铁丝上的血迹是怎么来的。

        而现在,不知哪个杀千刀的触动了机括,那些悬空的铁板正一点一点落下,要将笼子里的猎物撕成碎片。

        千万根铁刺扎入身体的瞬间,丁允行嘶声大叫起来,浑身抖成了筛子。

        下一秒,不管是生锈的铁笼子还是尖利的铁刺全都消失不见,他像是坠入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周遭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一线天光当头打落,那光里隐约有人呼唤他的名字:“……允行、允行?”

        丁允行猛地睁开眼,一骨碌翻身坐起,定了定神才发现,从里到外已经被汗水打湿了。

        他剧烈地喘了两口气,一只手死死摁住胸口,连着砰砰乱跳的心脏一并摁定:“我、我怎么了?”

        魏离摁了摁他脉搏,没发觉异样,于是十分心宽地将他撂在一边。一旁的闻止倒了杯热茶,递到他跟前:“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什么不舒服吗?”

        丁允行晃了晃脑袋,只觉得太阳穴针扎一样疼,用力摁一摁额头:“有点头疼,不过没什么大碍……对了,刚才是怎么回事?我、我睡着了吗?”

        魏离:“你之前死过一回,就算我在你身上加了封印,肉体和灵魂之间的衔接依然不够紧密,被鬼魂趁机钻了空子。”

        丁允行眨巴着一双眼,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你是说,我刚才被、被鬼魂附身了?”

        魏离点了点头。

        丁总大概还没缓过来,眼神有些发懵,好一会儿才长长呼出口气:“然后呢?我被鬼魂附身了,那他有没有说什么?有没有告诉你他现在在哪?”

        魏离和闻止互相看了眼,眼神交汇的瞬间,不动声色地达成默契。

        魏离:“他向我们求救,但没说明自己在哪,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几个失踪者一定还在应氏祖宅里。”

        这避重就轻的说法并没引起丁允行的怀疑,他抓了抓被自己滚成一团草窝的头发,忽然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境,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闻止关切地问道:“怎么,着凉了吗?”

        丁允行回过神,忙摇摇头:“没,就是刚才做了个梦,怪吓人的。”

        魏离似乎意识到什么,散漫的眼神微微凝聚,不依不饶地追问道:“你梦到了什么?”

        闻止和丁允行都是聪明人,立马听出了她话里有话。丁允行抬起头:“只是一个梦,你干嘛那么紧张?有什么不对吗?”

        魏离迟疑了一下,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如实相告。

        丁允行拍了拍脑门,像是要将脑子里的晕眩感镇压下去:“小姐,都到这份上了,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你不想赶紧找到那几个失踪者吗?”

        魏离叹了口气。

        “你被灵魂附体,意识与他形成共鸣,梦中看见的应该是灵魂留存于世的最后画面,”她又问了一遍,“你在梦里到底看见了什么?”

        丁允行终于明白她的弦外之音,嘴唇颤了颤,眼神慢慢黯淡下去。

        “我……我好像被谁推着走过一条很长的走廊,两边都是长明灯,”他低声说,“然后、然后我被关进一个悬空的铁笼子里,笼子里全是铁刺,就这么被活生生放干全身的血……”

        魏离的眼珠剧烈凝缩,手指关节被自己捏得嘎啦一声响。

        闻止忽然低声道:“伊丽莎白·巴托里。”

        丁允行跟听天书似的看向他:“啥、啥玩意?”

        “伊丽莎白·巴托丽,十六世纪的匈牙利女伯爵,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血腥玛丽’。”闻止说,“据说,她相信用处女血沐浴能恢复青春,于是谋杀了六百多名少女,还为此发明了一种刑具,是一种吊在天花板上的铁刺球,空心的铁球里有许多铁刺,刺球被推动后,少女的身体会被慢慢撕裂,而伊丽莎白就在刺笼下面等待鲜血沐浴。

        丁允行用一种围观珍稀动物的眼神看着人民警察闻止先生:“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闻止十分淡定地推了下镜片:“在犯罪心理学上,这位血腥女伯爵也算是经典案例,不少著作都重点分析过,你如果感兴趣,回去我可以把书名列给你。”

        丁允行面无表情地说:“谢谢,我对她半毛钱兴趣也没有。”

        两句话的功夫,这小子的脸色已经好看许多,虽然手脚还有些发软,也不耽误他开启毒舌模式,来一个怼一个。

        闻止不以为忤地笑了笑,眼角眉梢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展示着“慈母光辉”。然后,他转向半天没说话的魏离:“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魏小姐抱胸靠着窗台,一脸神游天外,不知在琢磨什么。闻止连叫了她好几声,这女人才如梦初醒地扭过头:“怎么?”

        丁允行脸上的嫌弃快要化成汁水哗哗流淌:“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发呆?”

        魏离把他当空气忽略了,只是看着闻止:“我在想,这个元凶为什么要模仿血腥玛丽?是因为他心理变态,还是因为……他和血腥女伯爵一样,都需要血液?”

        丁允行瞪着一双茫然的蚊香眼看着她,一时没领会魏小姐的意思。

        闻止微微皱眉:“你想说什么?”

        魏离翻出笔记本——这姑娘大概很喜欢写写画画,不论什么时候都随身带着笔和纸,她在空白纸张上画出一条时间轴,又在靠左一端点出一个圆点:“第一起失踪案件发生在三个月前,这之后几乎每隔半个月,就会有一个受害者出现……”

        她在时间轴上画出七个圆点,每两个点之间都保持着大致相当的间隔:“每半个月一次的频率,你会想到什么?”

        闻止若有所思:“听着像是这个幕后元凶需要半个月的时间消化‘猎物’,然后再进行下一次‘狩猎’。”

        丁允行陪着魏鬼差出生入死抓女鬼时都没露出这么恐惧的脸色。

        “虽然不能确定幕后元凶的身份,但我们能归纳出这个‘猎手’具有以下几种特性,”魏离说,“他能制造空间扭曲,需要鲜血维持自己的‘生存’——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鬼魂’,而更接近‘魔物’。”

        闻止的脸色变得严峻:“所以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同样,一个魔物的形成也不可能是短短三个月就完成的,”魏离沉声道,“为什么之前没有传出失踪事件?是真的什么也没发生,还是……失踪事件确实发生了,只是有人故意隐瞒不报?”

        丁允行还在发懵,闻止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如果有人故意隐瞒,那只有一个可能,”他低声说,“看来,我们得和那位老管家再聊一聊了。”

        有了闻警官中间传话,荆队长的办事效率就像坐了运载火箭,恨不能嗖一下窜出大气层。两个小时后,老管家再次被“请”来谈话,客厅门刚一关上,荆子舆半句废话也没有,开门见山地问道:“我查阅了本市的失踪人口记录,虽然最近六七年间没有相关记录,可在此之前,几乎每一年都有人在这幢宅子里‘意外’身亡,还有些干脆人间蒸发,到现在仍然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宅子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们又在隐瞒什么?”

        仅仅过了一天,老管家显然苍老了一圈,白发以燎原之势爬满两鬓,干瘪的嘴角抽搐了下:“我、我也不是很清楚,毕竟都这么多年了……”

        他话没说完,那一直坐在沙发上、显得十分安静的女孩突然开口:“你跟在应铮身边三十多年,没人比你更清楚应氏的秘密——你告诉我,为什么宅子建成这副怪样子,走廊活像迷宫一样,你们想关住谁?又想把谁永远困在这房子里?”

        魏小姐雷厉风行,抓鬼时能一招解决,绝不用第二招,说话也是同样的干脆爽快,要么一声不吭,一旦开口,第一刀下去就见了血。

        老管家微微哆嗦着摸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冷汗。

        魏离看着他双眼,一字一顿地问:“或者,我换个问法——你们把应唯源困在这间祖宅里,就不怕哪天玩脱了,被他榨干血液,吸成僵尸?”

        老管家手一颤,手帕飘飘悠悠地落了地。

        荆子舆听得目瞪口呆,好几次想开口,被闻止一扯手肘,到了嘴边的话又硬吞回去。

        老人家腿脚不好,往后一个趔趄,重心不稳地坐在沙发上。他颓然地捂住脸,好半天才喃喃地说:“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魏离十分淡定:“刚刚。”

        老管家:“……”

        丁允行:“……”

        他不知道那老管家是怎么想的,反正有那么两三秒,他只觉得手心痒痒,很想把这丫头揪领子拎过来,狠狠抽一顿。

        “我这两天查看了应氏祖宅,发现不论走廊还是隔断都不是同一时期修建的,也就是说,应氏是故意将祖宅改建成迷宫——费这么大的麻烦,如果不是为了看守宝物,那只能是为了困住怪物。”

        魏离静静地说:“其实有一个最简单的办法,既然这怪物寄生在祖宅里,那只需要把房子一把火烧了就一了百了,可你们为什么没这么做?是因为不愿毁掉祖宅,还是不愿伤害祖宅里的‘怪物’?”

        老管家捂住眼睛,佝偻的脊背筛糠一样战栗着。

        “我……我并不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的只是应老先生一早知道祖宅里藏着怪物,他不断地改造祖宅,是为了困住怪物,也是为了不让其他人受到伤害。”

        “可是……没有用!”

        “不论将房子改造成什么样,就算堵住所有的出入口,搭起砖墙、隔断走廊,那个怪物依然能找到‘猎物’!”

        荆子舆震惊地看向闻止,却发现这男人神色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感到诧异。

        丁允行忍不住插了句嘴:“可为什么中间有六七年,祖宅一直风平浪静?是因为没人再接近这里,那怪物找不到猎物吗?”

        老管家默默摇了摇头。

        “那六七年间,之所以没有失踪事件发生,是因为应老先生听从高人指点,在祖宅里放了一样东西。”

        明知场合不对,丁允行还是露出好奇宝宝的表情:“什么东西?”

        魏离闭上眼睛,几乎和老管家同时说出答案。

        “……古琴。”

        “——是一把古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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