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棋子

日落西，火烧云，遥遥戈壁映红霞。

        疾风雕刻的山石下，三处火堆吐出火苗。生人不分男女老少，围着火堆或站或坐，每处火堆聚集着约有一二十人，畅谈正酣。

        叮叮两声脆响，借着空旷，适时钻入人们的耳朵。众人寻声而望，只见一黄衫女子立于当央一处火堆旁，长发披肩，抬起的双臂间垂挂敞袖，似一只女蛾，要扑向那火。

        还未认清她面貌，又听两声脆响，两只小巧似钟的银铃从女子手心滑出，悬在指下。原来，这便是声响的源头。

        女子婉尔一笑，双臂缓缓舞动，萝裙跟随步子摇摆，荡出涟漪。转一转身，火光正好映上她脸庞，只见她眉若拜月，眼卧春蚕，皓齿如贝，肤若凝脂，笑起来，嘴角两边会挤出一粒可人酒窝，直衬得那张瓜子小脸精致脱俗，整个一风华正茂的妙龄少女。

        众人全被她吸引过来，流露欣赏之色。黄衫女子笑意更浓，舞姿愈放，以银玲为音，旋踏为拍，围绕火堆旋转。且见她圈子越转越小，每一次回身，仿佛便要被吸到火里去，当她在飞快的旋转中，双手从火苗上一划而过时，人群中终于有人禁不住惊呼，这女子不怕火？！

        女子旋转得更快，银铃脆响更密，因了脚下汲起的风，裙袂敞袖鼓起，衬得腰身更细，舞姿更美，娴熟得浑然天成。赤手撩拨着火苗，枯柴堆彻的火堆，转眼扩散开来，火焰窜入半空，烧得更烈，灼人双目。众人聚精观看，拍手叫好。

        舞者恍入无人之境，肆意舒放四肢，飞起的长发将众人的视线遮避瞬间，两团火球于火焰中心冲天而起，黄衬女子不再绕火而舞，身体仍是旋转着，只见她展开的双臂骤然一僵，火球不偏不倚，正好落入双手掌心。恰在此时，女子终于停止转动，定定站住，丝毫不显眩晕之态，淡淡微笑看向双手。火球渐灭，愈显本貌，众人定睛一看，不正是适才那两只银铃么？

        人群拍手叫好间，一中年男子步出人群，走到黄衫女子身侧。鹰目隐有得色，却不张扬，拱手向众人道：“小女不才，在诸位英雄面前献丑了。”

        众人嚷道：“盟主过谦了，早闻令千金火舞出神入化，如今得见，着实惊为天人哪！”

        原来，这黄衫女子正是当今中原武林盟主狂侠王颠的独女，王琪。西山冥屠吴莽便是因她断送了性命。

        叫好声一片，唯一人不动声色，二指捋捋羊须，轻咄：“雕虫小技。”正是武当掌门张书华。抬眼时，只见王琪正朝自己这边走来，不觉挺了挺胸膛，显出一副江湖前辈的作派。

        未及几步，王琪已近身前，向张书华盈盈一笑。

        张书华点点头，讲道：“你……”本来想说“你跳得不错”，纵然他心中不屑，场面话总是要说一说的，不想一个“你”字刚出口，王琪竟开移脚步，走过他身侧，于他的话不管不顾。

        好个小妮子，和她老子一样目中无人！正要训斥几句，转眼处才惊觉，王琪走过来不是为他，而是站在他身侧的崆峒少主，吕逸风。眯眼捋须，张书华恍悟，王颠让独生女一路跟随，对吕逸风照顾有佳，若他猜得不错，

        王颠这着美人计，目的便是要拉拢崆峒派，这也正好解释了为何偏偏让吕逸风任西征统领。哼，这只老狐狸野心不小，我武当也不是吃素的。思付间肚里咬牙切齿，拂袖而去。

        人群散去，只留两个年轻人在当央。王琪抬目看着那张俊逸非常的面容，不觉脸生红云，皓齿一开：“风哥哥，我跳得好不好？”

        青衣男子轻笑着嗯了一声。

        王琪嗔道：“你不问……我为何不怕火？”

        “你会火云掌，自然不惧火。”清俊的脸庞笑意暖人，仿佛在说，不是你告诉我的么？

        “风哥哥，你看这红霞多美，咱们骑马去远处看看可好？”王琪抚弄着发丝，单凤眼中，满是解不开的风情。

        “行了一天的路，还不累么？早些歇着吧，明日路上我再陪你骑马可好？”

        不等回答，李暮云已迈开脚步，将王琪后面的话堵了回去。

        吊角的火堆旁，横七竖八躺着的，多是三十二帮帮主。李暮云坐到其中一处空地，仆人打扮的赵庆已在那里铺上一方粘毯。

        李暮云提襟落坐，赵庆便从旁递过一个瓷瓶来。虫毒已发的男子早已要按奈不住血肉中，如有万千小虫啃蚀的痛痒，一手夺过，咬开瓶塞，一缕苦涩便浸入了喉咙。

        李暮云知道，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他便要承受常人不能想象有痛苦，当这样的剧毒又一次暂时将血脉中的七虫七草毒性化去时，他才能够安然入睡。可，他已好久没有一场安眠。

        “明晨，改走天山。”赵庆低声命令着，身子后仰，躺倒在粘毯上。

        去雁儿荡，翻越天山便是绕路，莫非他们已在天山设好了埋伏……李暮云心头疑惑：“怎的说变就变了，不是说好将人带到雁儿荡吗？”

        “大哥的吩咐，你照办便是。”赵庆眯起眼睛，不再说话。

        李暮云回头看他一眼，复又看向那火堆，用散落的枯枝挑拨炭火。不知怎的，心头深处沉沉的，直往下坠，天山的一草一木，一剑一人，止不住地浮于眼前，让□□下的英挺轮廓流露一丝凄情，一味苦意。

        呵，天山，我终是要回来的么……谓叹间，心间形同刀绞，疼痛难忍，温热止不住地窜上喉咙，李暮云急忙用手将嘴捂死，生生将那口血水吞了回去。

        突听闻身旁有人清了清嗓子，转眼看去，只见一位约摸二十来岁的蓝衣少年，双掌各执一石块，相击咯响，摇晃着脑后系着蓝白相间带子的发束，张口唱起歌谣来。旁人皆立起身来，看见此人，复又睡下，只是耳朵都禁不住地随了那歌谣而去。千里之行，这样的轻松惬意总是每一位江湖人向住的。

        少年唱的家乡话，李暮云听不懂，倒觉得这旋律轻快释然，让人心情舒畅，不知不觉，小虫的啃咬似也稀了，心窝中的绞痛似也轻了。一曲唱罢，李暮云竟也拍起掌来。

        “见笑，见笑。”唱歌的少年转过头来，李暮云瞧着他黑黑瘦瘦，浓眉大眼的忠厚模样，心中升起几分好感，亦笑道：“阁下可是南海鳌鲨帮的敖帮主？”

        少年拱手道：“在下敖十三。”

        李暮云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敢问适才帮主唱的是？”

        “呵呵，是我家乡渔夫出海时唱的渔歌。”

        渔歌……与昆弥川如出一辙，难怪顺耳。李暮云心念转动，绞痛愈显，险些抑制不下。

        愕地手腕被人翻转，敖十三两根粗指按住命脉，不容对方动弹。

        李暮云心头一动，正欲问话，却听对方低声惊呼：“吕少主何时中毒？”

        原来，鳌鲨帮号称“毒”霸一方并非浪得虚名。

        李暮云微微一愣，隐隐回眸看了身后的赵庆一眼。见那麻子仍睡着不动，便故意提高了声音向敖十三讲道：“崆峒派的内家功夫刚柔并济，外象变幻无端，敖帮主，你多虑了。”

        敖十三转转眼珠，突然哈哈一笑，“原来如此，想来堂堂崆峒少主人岂会这般受罪，是十三少见多怪了。”

        也不知这少年猜到几分，也全随了他去。李暮云心下稍宽，便岔开话头，“不知此番西征，敖帮主叫来多少人马？”

        “说来惭愧，两年前老帮主突然过世，帮中内乱不止，折损了许多兄弟，除却死了，走了的，如今留下在帮中的，仅有两人……”

        “鳌鲨帮擅用毒，虽然算不得武林正宗，但真正交起手来，每一位用毒高手都可以一敌百，此翻西征，在下仍要仰仗帮主。”

        少年笑起来，“破落户罢了，承蒙吕少主看得起在下。”说着从怀从摸出一支拇指粗细的竹筒，续道：“里面装的，是我帮中人常用来凝神舒气的独活丸，只此一粒，十三便送给少主了。”

        李暮云接过一看，竹筒上刻划着他不认识的图腾，抬眼看那少年时，只见他眼泊闪烁，满盛期待之意。

        李暮云扭开木塞，倒置手心，一料黑色药丸便从竹筒中滚落。

        独活丸……独活……这一定不是让人凝神舒气的药丸。李暮云唇角弧过，聪慧若他，又岂会想不到这少年从一开始，便不信他言，一唱一合中，定也猜到于他不利之人亦在身旁，伺机给了这独活丸。可，毒帮头目给的药，是否更是剧毒无比呢……呵，反正也是将死的人，赌一把又有何妨！

        想到此处，李暮云正色道：“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张口服下，未有异觉。

        敖十三看在眼中，黑黑的脸畔好像被烫红了，突然右手一抬，李暮云眸中寒光一现，眼见那手指袭向他心窝。敖十三出手不快，可，李暮云没有躲。

        指尖点过心脉，向下点过腔腹，三指五穴，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这是李暮云从来没有见过的点穴手法。

        心窝痛楚，瞬间消减不少。

        少年撤手屏气，脸畔红晕渐褪，吐一口气，侧过身子倒于粘毯，闭目缓缓道：“少主今夜，定有好梦。”

        李暮云惊喜之余，心念转动，若他所讲，也只保得今夜我不受这虫毒之苦，看来这个敖十三也只懂得权宜缓解之法，全不能助我彻底化解虫毒的……哎，眼下倒是要想想法子，如何让他守口如瓶，不然，非坏了大事不可！

        青衣男子思付着看向那少年，转眼却无意对上那暗处投来的目光。

        黑暗中被火光勾勒出的轮廓，李暮云认得，那是王琪，王颠安插在他身边的，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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