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决裂

月半明时，山涧惊鸦四散。清心峰上，长廊落叶，随风而旋。红墙巷道里，两道人影，一盏烛光，悠悠晃晃，闲散而归。

        易小圆缩了缩袖子，多嘴打趣旁边的闷葫芦：“诶，知华，你听说今天上午的事了吗？”

        “知道。”许知华淡淡点头。

        易小圆夸张道：“哎呀，连你这个闷头小子都知道，那这事可严重了……那些人可真惨，道尊都网开一面放走他们了，结果还在牢里被人毒死了。不过话回来，谁跟这些葬道盟的人有那么大的仇啊？”

        “不知道。我们并非事主，哪有资格劝人放下仇恨。道尊说要放过他们，不代表别的仇人也要原谅他们。”许知华又道。

        易小圆一愣：“嘶……你的话有点道理，但是，这还没出清心峰呢，他们哪家仇人，还能埋伏进来杀人不成？”

        “或许……”

        就在这时，一声高亢痛苦的嘶鸣划破宁静的夜空，接着，是隐隐的打斗声。

        二人顿时凝心戒备，意识到不对，许知华迅速把剑在手，道：“声音是从那些长老的住处传来的，你先去回禀道尊他们，我去查探详情。”

        “啊。那你注意安全，我很快回来帮你。”易小圆接过灯笼，匆匆往回赶。

        ……

        清风阁内，一片血染，落叶纷然，扫过数具尚且温热的尸身。

        眼前一幕，触目惊心，许知华赶紧扶起身侧身中数剑，奄奄一息的师兄，语气焦急：“师兄，发生了何事？是何人所为？”

        那人吐着黑血，明显是中毒了，颤巍巍道：“快，快走。妖女，妖女下毒……呃，杀了好，好几位长老……”

        “啊！师兄！”许知华刚一听清他的话，人就咽气了。

        突然，林稍黑鸦争噪，玄云蔽月，一阵杀风自身后冷森传来。许知华听取风声，在剑光袭来之际，敏捷躲开，同时回以剑势，反击来人。

        “找死！”

        一声冷喝，挟着更冷的杀意逼命而来。

        许知华讶然：“谢，谢姑娘，竟然是你做的？”

        猩红的眼，愤怒的脸，尖锐的剑，残忍的杀，理智早已被无尽的恨吞没。谢雨绵剑招咄咄逼人，毫不留情，一时将许知华逼上绝路。

        “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雨绵不屑一笑：“道人之命，贱如草芥，我想杀就杀……你也一样。”

        话语刚落，贯体一剑，直穿心脉，登时，血染道衣，无力回天。

        “知华！”

        匆匆赶回来的易小圆，追进内院，却见眼前残忍一幕，膛然的眼中，满是泪水。

        谢雨绵抽剑负身，冷嗤一声，冷漠擦了一把下巴上的血，不屑道：“不自量力。”

        易小圆抱住尸体，崩溃哭喊：“妖女，你这个妖女，为什么要杀他？为什么杀了这么多人？”

        谢雨绵噙着残忍的笑意，冰冷的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无辜笑道：“哎呀，你好伤心啊？看着每日陪着你一起吃饭，练剑，说笑，对你嘘寒问暖的好朋友，死在你的眼前，是不是……心好痛？是不是感觉好无能为力？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妖女，你好残忍……”易小圆从未见过这么恫人的眼神，悲愤又怯然。

        “记住这种感受，这就是……我杀你们的理由！”

        “今天我就好心送你俩一同下黄泉！”

        谢雨绵收敛神色，凛然挥剑，直斩而去，眼看剑下即将再添亡魂，一道金阳之力直冲而来，狠厉的剑风一偏，易小圆保住一条性命，却丧失一条小腿，几欲疼昏过去。

        谢雨绵惊愕回身，深深呼吸着，握剑的手开始颤抖，发狂大笑：“哈哈哈……阿兄，你来啦。你看，我杀了好多人，好多道贼的血……但是，还不够，还不够……”

        谢阑峥怒目一沉，脸色悲哀，上前拉住她的手：“快跟为兄走！道尊他们很快就会赶来，到时候你就逃不了了。”

        谢雨绵甩开他的手，无所畏惧道：“来得正好，大不了同归于尽！”

        “啪——”

        又是响亮的一巴掌，谢阑峥怒而痛心，厉声吼她：“你闹够了没有！你死了，我怎么活？我怎么跟谢西泠交代！”

        谢雨绵如梦初醒，恍惚抚上伤痕，泪落不止：“西，西泠哥哥……”

        “雨绵，你快从这里钻出去，千万不能让那些坏人抓到你……咳咳……知道吗？答应我，好好活着，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好好活着，千万不要回头看……咳咳，不要回头啊，记住了……”

        幼时的梦魇，如火一般烧裂了心田。谢雨绵悲痛欲绝，跪在谢阑峥眼前：“阿兄，阿兄……西泠哥哥，要我好好活着啊……”

        “那你不能辜负他的希望，不能辜负他豁尽生命为你保下的余生。一切罪责，为兄会替你担下，现在，你先跟我走，我送你出禁制……这样，他们就没办法找到你了，快走！”

        谢阑峥念及时间紧迫，一手拉着她起身，催促着离开，一手握着阳剑，对路上拦者，只伤不杀，带着妹妹，奔往生门。

        “雨绵，抓住为兄的手，不要松开，不要松开……这世上，我只剩你与青后是最亲最亲的家人了，我不能失去你们！”

        夜路难行，身后追捕声逐渐逼近。谢阑峥铁了心要护她离开，心却越来越慌，不知是何凶兆预感，一遍一遍呢喃她的名字。

        谢雨绵被夜风吹醒了一点冷静，握紧兄长的手掌，内心感到温暖，咧嘴一笑：“阿兄，你又叫我雨绵了。真好。每当你这么叫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西泠哥哥，你，我三个人在一起成长的美好时光……”

        “但是，这样的梦，已经好远了，好远了……”

        “别说了。已经出了道宗禁制，只要，只要再过了眼前这座惊风崖，你就安全了。”

        话音刚落，数道剑气，凝着月寒，过眼而去，横劈半座荒山，出路瞬间被阻死。

        二人脚步一顿，看向身后，已是人头攒动，剑光烁烁。而身侧，更是深不见底的荒崖，绝路重重。

        扶慈收剑在手，面色冷沉，怒气昭昭，走至人群前方，敛着痛心，哑声质问：“谢阑峥，你……还有何话可说？”

        “……”谢阑峥低垂了眼，愧疚不敢看他，深深叹气。

        谢雨绵冷哼一声，挑衅回怼：“伪君子，你少高高在上地在那里对我阿兄颐指气使。人是我杀的，要杀要剐，我不怕！”

        扶慈隐忍闭眼，身后才解了毒不久，被救下的几名长老，愤怒上前，厉声喝道：“妖女！你下毒害人，趁机杀人，残害了多少道宗弟子的性命，还敢这么对道尊说话，你简直罪无可恕！”

        “来人，将这妖女乱箭诛杀！”

        “等等！”

        闻声，谢阑峥比扶慈先一步打断那名长老的话，将谢雨绵护在身后，目光望着扶慈，说不出的复杂与沉痛。

        “求，道尊开恩！放过我的小妹，一切罪责，我愿替她承担，还望道尊恩准！”

        轰然一跪，令人心碎，令人愤怒。

        “你……”扶慈心口刺痛，凝眉哑然。

        谢雨绵恨恼并起，一个劲拉他起身，哭求道：“阿兄！你起来！你不许跪他！你不许求他！”

        “雨绵！别闹了。”他拂开妹妹的手，遥望师尊含悲的眼，逼他在这样极端的时刻，以公谋私。

        哪知扶慈根本不在意名声好坏，他在乎的是谢阑峥这样的撒谎成性，宁护短，不信他！

        僵持间，几名长老恶气难消，又恶狠狠骂道：“竖子！你与这妖女到底是何来历？竟然帮她揽罪？不管怎么样，她虐杀道宗之人，罪无可恕，你不必多言了……”

        “臭老头，闭嘴！我刚刚真该先毒烂你的舌头，你这老东西，有什么资格说我阿兄？”

        谢雨绵毫不客气回敬。

        长老岁数大了，心胸可没变宽，登时气得白胡子乱翘，又因刚解毒没多久，不敢运气，只好把烫手山芋丢给扶慈。

        “咳咳……道尊，你还不做出处理吗？”

        扶慈欲言又止。

        谢阑峥却主动喊他：“师尊，成全我吧。最后一次。”

        扶慈敛住心疼，为难垂下眼：“可她滥杀无辜，我说过，你们的恨可以冲我一个人发泄，但是不能……”

        谢雨绵鄙夷翻了个白眼：“扶慈！你道貌岸然的模样，真是令人恶心透了！你休想骗他，我阿兄不会再受你蛊惑了！”

        “我何曾欺骗过你们？”扶慈蹙眉更深，这些天他忍受的刁难，一日比一日恶毒。他甚至没有对谢阑峥抱怨过一句，为什么还要这样污蔑他？

        谢雨绵怒目圆睁，一语惊人：“那你为什么要杀我的族人，而放了南道因的人？你还说你不是假仁假义，表里不一？”

        “我……”扶慈顿时失语。

        他的‘默认’让谢阑峥彻底相信了谢雨绵的话，原来这怪不得小妹突然举剑杀人，毕竟为数不多的族人惨死眼前，他看了心里也不好受。

        “蛮夷之人，如此不知好歹！道尊何必与他们客气。”长老们看不下去了，催促扶慈出手。

        谢雨绵再扬长剑，怒恨高涨：“那就杀呀！反正我们已经被逼到这种绝地了，大不了就玉石俱焚！”

        “雨绵……”谢阑峥正欲拦住她的冲动。

        却是不及，谢雨绵已经挥剑旋杀，剑芒直逼扶慈而去。

        无奈一叹，众目睽睽之下，扶慈只能先擒下谢雨绵，以作交代。顿时月剑化手，寒锋锐不可挡，反压她的招式，再一招，胜负已定。

        谢雨绵不甘心仰望着他，脖颈上却是一把上等宝剑的剑尖，她根本毫无反击的机会。

        莽撞败落下风，满脸地不甘与痛恨，她不肯低声下气地求饶。

        这时，谢阑峥却狠狠磕头，苦苦恳求扶慈：“师尊，别伤她！我求你了，她是无心的，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我求你放过她吧……”

        “呃……”扶慈哀伤闭眼，不愿看见他这般卑微的哀求。

        谢雨绵望见兄长额心的血迹，也开始心生懊悔，难过道：“阿兄，你别求他，你不要求他……”

        “够了！”

        扶慈冷声打断他的请求，心意落定，无奈道，“谢阑峥，这是最后一次……”

        闻言，谢阑峥埋下头的姿态一下僵住，眼泪扑闪坠尘。

        察觉扶慈准备放过自己，谢雨绵眼色一沉，态度一下转变，欣喜说：“多谢道尊饶命，多谢……呃。”

        “刺——”

        突然，求饶声戛然而止。

        天地一片静籁，山月失色到苍白，沉沉夜色，忽染一抹刺目的孤红。

        扶慈将剑抽离，震惊地踉跄几步。他万万没想到，谢雨绵会在他收剑之际，自己撞上剑尖，满心的血，染红了他无辜的折桂月魄。

        “小妹——”

        抬头一看，竟是这惨绝人寰的一幕。谢阑峥崩溃接住谢雨绵残喘的躯体，一阵摧心痛感。

        “阿兄……他，他杀我。我好痛……”

        走投无路之际，她不惜以死来构陷扶慈，声音泣颤着，明明不舍这人间的温情，却还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选择躺进那昏黑的黄沙之中……

        对她的行为，扶慈怒极，恨极，又无奈至极。

        当谢阑峥一双怨怒的眼望向自己时，他的心都碎了，启了启唇，却无法解释任何事情，唯余剑尖不断滴落的鲜血，温凉入土，昭示了一切。

        “阿兄……”

        “对不起，对不起，小妹。是兄长没有保护好你。”弥留的呼唤，令谢阑峥涕泗横流，紧紧握着她的小手。

        “阿兄不哭。小妹会心疼的……我，我要去找西泠哥哥了……希望，希望你能，为我们……报仇啊！”

        垂别之际，一声乞求，好似千斤沉重，压在谢阑峥的心口，压得他无法呼吸。

        就在谢雨绵合眼之际，他沉下目光，咬牙道：“我……会！”

        这一语定下，谢雨绵可以含笑九泉，而扶慈的心却是被千刀万剐。

        终究。

        还是不能了结吗？

        “阑峥……我没有杀她，我收剑了的……”扶慈的解释显得苍白无力。

        谢阑峥抱着妹妹的尸身，不断后退，含泪苦笑：“师尊，她是我这世上唯一的妹妹啊！她都向你求饶了，为什么还要杀她啊？”

        “是她自己……”

        “放肆，此妖女杀害道门众多长老，道尊杀之，乃是理所当然。”

        扶慈话未说完，一长老又激进发言，将误会进行到底。

        谢阑峥眼神阴沉：“我说了，她犯的错，我一人承担！”

        “冤有头债有主，这么多条人命，你担得起吗？何况你现在就是个叛徒……”

        “够了！别说了，都退下。”

        扶慈忍无可忍，喝退众人，眼看谢阑峥的双脚已经距离悬崖边不过方寸。

        “呵……是啊，叛徒。师尊也从未相信过我，对吗？”

        “你先冷静。”扶慈趋步上前，小心翼翼。

        谢阑峥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师尊，扶慈师尊，你真是我的好师尊啊！你杀我父亲，灭我族人，现在连我在世上唯一的亲妹妹你也要杀！”

        “好啊，好……今夜，惊风崖上，天地共鉴，我与师尊，情断义绝！”

        “轰——”

        话音落，谢阑峥震碎悬崖一角，义无反顾坠下深渊。

        “不！谢阑峥！”扶慈疾飞上前，却只是徒劳捞到一缕发丝，眼睁睁看着他葬入黑暗的云层之中，不见微影。

        枉然闭眼，已是破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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