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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黯然


杂乱斑驳的树影如一只只凶狠的兽,在静默的黑暗中肆意咆哮。文棠困于其中,随风飘荡的青丝遮住了大半张脸,满是凄楚悲伤,与这夜色和树影浑然一体,好似一只囚笼小兽。闪亮的黑眸,透过半掩的房门,向屋内望去,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屋内,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微曲着脖颈伏案书写着什么。除了比前些时日稍显清瘦,那侧脸还是如常般俊朗。

        只消一眼,便已泪目,千万种语言堵在喉头,难发一言。

        大颗的泪水自文棠颊上扑簌流下,冷冽的夜风刮在脸上,吹干了旧痕,又添新痕。不知在瑟瑟寒风中呆立了多久,她才缓缓抬袖,擦拭迷离的泪眼。

        “谁?”郭钰双耳轻颤,注意到了院子里不同寻常的响动。

        文棠努力平复心情,从黑墨夜影中跃然走出时,面上已是一脸灿然。她提高声调,爽朗答应着:“是我。”

        看清来人是文棠,郭钰既欣喜又惊奇,赶忙将她迎进屋内,嘴上轻责道:“夜深风凉,可别冻着了。”从文棠手中接过黑漆食盒,郭钰温暖的手掌触到少女冰凉的指尖,忍不住握紧了,责怪道:“这么晚了还出门做什么?”

        文棠轻笑出声,黑葡似的双眸眯成了一弯月牙儿,朝食盒努努嘴道:“就知道你回来的晚,到厨房做了些宵夜。”

        “这些事情让厨房去做就行了,你身子还没完全恢复,何苦去忙这些。”郭钰嘴上说着责备的话,脸上却是化不开的柔情蜜意。打开食盒,一股带有浓郁肉香的热腾雾气便覆到郭钰面上,在黑密的眼睫上迷了一层厚厚的水汽。

        文棠做的是汤馄饨,现擀的白面薄皮,现剁的精瘦肉馅,一只只白胀胀的浮在鲜笋鸡汤中,缀上翠绿葱花,如同白玉翡翠,格外可人。

        “真香!”郭钰捧起盛馄饨的大碗,嗅了一口,赞道。

        “馄饨就要趁热才好吃。”文棠双手捧腮,撑在桌案上,笑着催促着郭钰快些食用。

        郭钰先呷了口汤,一股暖流自喉头涌入身体,鲜甜适口。他再舀起一勺馄饨,轻轻一咬,薄如蝉翼的白皮儿便破开,汤汁早已浸入肉馅,稍稍一抿,入口即化。

        文棠盯着郭钰发呆,一动不动。

        郭钰察觉出异样,放下碗筷,回视着文棠。

        “怎么了,不好吃?”文棠回过来神来,将脸凑到馄饨碗前问道。

        “唇齿留香,特别美味!”郭钰于文棠耳畔低声回道。文棠这才注意到自己与郭钰近得几乎鬓发相接,脸颊立时便红到了耳根,将身体转回了些。

        “不过近些日子还是不要太过操劳了。”郭钰稍稍正色补充道,接着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反正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文棠心中一动,僵硬地又将身子挪得离郭钰更远了些,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不如”

        “不如放下一切,离开京城,可好?”文棠心道,可终究还是硬生生地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留下一个惆怅的苦笑。

        郭钰倾身朝文棠处挪了挪,蹙眉问道:“怎么魂不守舍的,可是有什么事?”

        “没什么。”文棠支吾着立直了身板,指着郭钰书桌上墨迹未干的信笺,胡乱扯过一个话题转移视线,“刚刚在写什么呢?”

        “写给大哥的家书。”提到书信,郭钰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放下手中的碗匙,若有所思。

        “出什么事了?”这回轮到文棠反客为主,蹙眉追问。她心中隐约觉着有事发生,现下定襄侯郭青正驻守北境,难道是边境有异?

        郭钰神色肃穆,右手屈成拳状,缓缓低声回道:“此次胡兹撺掇太子叛乱,令圣上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务必将京中胡兹余党一网打尽。新仇旧怨之下,圣上还遣使修国书斥责胡兹王提出的议和条件是异想天开。胡兹王恼羞成怒之下,派出精锐袭我方营寨,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边境如今又起干戈,更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么些年,我大齐与胡兹一直龃龉不断,我国广辐辽阔、物产丰饶,而胡兹贫瘠苦寒、不事耕种,故我大齐一直占着上风,可是这次却有不同。”

        “有何不同?”文棠不解,追问道。在文棠心中胡兹不过是小小蛮夷,不足为惧。郭钰以往也是这么认为的,今次说的话却怎么与以往大相径庭?

        郭钰轻叹了一声,缓缓将缘由道来:“大哥信上说胡兹的新任辅宰的个厉害人物,不知在哪儿习得一身八卦异数,与我军的对阵时屡出奇招,是个不可小看的人物。近日,更是使出怪异阵法,打了我军一个措手不及,虽不至于吃亏,但战势进展得着实艰难。如今看来,这边境的对峙又要成长持之态了,最可怜的还是边境的百姓们,怕是又要承受颠沛流离之苦了。”郭钰说着,脸上渐显忧虑之色。

        文棠默默地缩回了放在桌几上的手,整个身子微微向后倾倒,隐隐一副后退之势,将未说出口的“退居江南”的话语全都狠狠用力吞了下去。

        “他有保家卫国的使命和理想,岂能为小情小爱而放弃。”文棠想着,只觉一阵头痛。

        郭钰陷入对家国的忧虑之中,未注意到文棠的反常举动,继续说着:“我大齐虽然强盛,但胡兹也并不孱弱。以我国目前的实力,想要一举击垮胡兹,也得自伤八百,所以大哥一直想促成与胡兹的和谈。待我国休养生息几年,国力再上一阶,胡兹小儿便不再足惧。哪知胡兹如此阴险,早在多年前就于京城潜伏下一批死士,今次和谈是假,趁机搅乱我大齐政局才是真。听我们潜伏在胡兹的暗探密报,胡兹新主乃平庸之资,多是靠新任辅宰出谋划策。而这新任辅宰到任时短、来历神秘,还未能探知其身后背景。”

        战火熊熊,遭殃的总是无辜百姓。文棠生于南湘,虽不是富庶之地,江湖草莽的小打小闹时有发生,可近十多年来却从无战火。她虽无法对避战灾民的苦难感同身受,可同为茫茫大地的沧海一粟,贫苦百姓的无奈与辛酸,也是深知的。

        可人只要活着,就总有各种无可奈何!哪怕如今已贵为天之娇女,也无法随心随性。文棠低着头,手捻着一小搓鬓边青丝,不禁又陷入深思。

        “小棠。”郭钰的轻唤牵回了文棠神思。

        娇俏的少女再一抬头,漆黑的眼瞳晶莹剔透,又是一片晴空万里。

        “刚刚在想些什么呢?”郭钰面上忧色褪去,微笑着盯着文棠问道。

        “听说公主府快要完工了,想着什么时候搬呢。”文棠嘟嘴打趣道。

        “我这几日负责重整京畿防卫,暂不得闲,等晚些时日便入宫去。”郭钰面上神色更加柔和,来了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

        文棠心中却是极清楚的。今日在飞花楼,赵翎已明白告诉她,郭钰有意入宫请求赐婚。她细细看向郭钰明显清瘦的面庞,原本光亮的肌肤上添了好几道不合时宜的暗红血痕,单薄的唇被厉风吹得起了干皮,鬓角的发也略显散乱。这位年纪轻轻的侯门公子,在肩担江山社稷之重的同时,仍不忘心系钟爱女子的感受,面面俱到之下,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皇后已在为文棠择婿,若不早日表明心意,势必会让文棠为难,可金銮殿上抗旨拒婚才发生不久,此时求婚,九鼎之尊该如何作想?

        郭钰不知文棠已猜到他话中之意,解释道:“我择时入宫向圣上禀明心意,求圣上成全。”

        在郭钰表明心迹的同时,文棠也在心中暗下了决心。“先把馄饨吃完。”她拿起汤匙,塞到郭钰手中。

        郭钰与文棠对视一笑,握住汤匙,大口吃了起来。文棠仍旧是手捧着腮,含笑看着郭钰一口又一口。融黄的烛火发出温暖的光,照在少年少女堆笑的脸上,一切显得是那么幸福温馨,让人不忍打破。

        待郭钰将一大碗馄饨全都塞入口中,文棠便拾掇碗勺,欲起身离去。郭钰要送文棠回东院,却被文棠一口回绝:“你明日又要起个大早,赶紧快些歇下。这一路都是巡夜的,他们护送我,也是一样的。”

        “小棠。”郭钰心有不舍,想出言挽留,可望了望门外浓厚的夜色,念着文棠身子尚还虚弱,是该早点回去歇着,挽留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你也早些歇息。”

        “嗯。”文棠俏皮地眨着眼睛,做了个鬼脸,鼓着腮帮子灿若骄阳地笑道,“我早无大碍,壮得能打死头牛。”

        郭钰回以暖暖一笑,不舍地注视着心爱女子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冷冽的风仍飒飒吹着,文棠独自走向无边夜色,心里早已是倾盆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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