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13章

这天天还未亮，慈宁宫里便响起一声惊叫。

        崔太后虽已年近六旬，但往日里十分注重保养，脸上的皱纹是遮不住了，那头长发却依旧黑浓，这也是她近年来最最得意的事情了。

        然而今早崔太后贴身的嬷嬷伺候她起身时，只看见她枕头上一大片凌乱的发丝，乌糟糟窝成一堆，而崔太后半边脑壳锃光瓦亮，连个发根都没有留下来。

        一时间整个慈宁宫从上到下都慌乱起来，直到宝明宫的大宫女紫苏陪着沈君姝过来请安都还是兵荒马乱的，只派了个小太监出来说是今早太后娘娘略感不适，请公主到偏殿花厅里先歇歇脚。

        沈君姝保持着她最得体的微笑，一边的眉毛却已经挑了起来：“祖母有疾，本宫为人孙女，怎可不在跟前侍奉？”

        小太监只是被推锅出来的，垂着头，也不敢多说什么，只躬了躬身子，又说自己得先进去回禀。

        “那就麻烦这位——小公公了。”

        小太监急匆匆地进了慈宁宫的门。

        站在沈君姝一侧的紫苏眉毛皱得很紧：“愈发没规矩了。”

        竟就这么将公主抛在宫门口，若叫旁人见了，还不知道要生出怎样的风言风语来，她可还记得公主离京前被人泼了一盆“克母”的污水呢！

        还是说太后就是故意的？

        紫苏乃是皇后的陪嫁，后来自梳当了女官，十分得用，皇后逝世时她被派出去检视原本要封给沈君姝的汤沐邑的账册了，后来皇后薨逝，沈君姝又被匆匆忙忙地送走，汤沐邑也没了后文。

        她心里憋着一股气守在宝明宫，至今依旧是腰挂素绦，一身颜色寡淡的衣服，崔太后每每想将手伸进宝明宫去，她就这么一身与守孝无异的打扮杵在来人跟前，直言皇后新丧，宝明宫许进不许出，既然进来了，那就要么把人留下，要么把命留下。

        “祖母老了，就喜欢看年轻人热热闹闹的。”

        毕竟也热闹不了多久了。

        沈君姝递给紫苏一个安抚的眼神。

        皇后虽然体弱多病，但宫里这么多御医也不是摆设，若不是宝明宫里有人里通外贼，趁着紫苏离宫，皇后病卧时偷偷带了熏晕的马蜂进来藏在门槛底下，又往她惯用的膏脂里加了花粉蜂蜜，让皇后一跨门槛便遭受马蜂袭击，将本就体弱生病的她惊吓致死

        “我在大柳树村时，有个刘员外家的老太太也是这样地爱热闹，把侄儿侄孙都接到家里养，或许是开心过了头，给活活乐死了。”沈君姝望着慈宁宫的牌匾，抬手一指，“我倒是觉得这个‘宁’字挺好，养老么，可不是得清清静静的。”

        少女的声音干净清朗，语气平缓，叫人听不出一丝一毫的讽刺敌意，却又实实在在地讽刺到了正站在门口的老嬷嬷。

        老嬷嬷板着一张脸：“公主当谨言慎行。”

        她看向沈君姝直直指着慈宁宫牌匾的那只手臂：“自古以来孝字最大，便是长辈屋里的一砖一瓦，小辈都是要敬着的，不可轻忽。”

        沈君姝没急着接话，而是上下打量了一遍这个老嬷嬷，认出这是崔太后的一号狗腿子，姓赵，年纪大了之后贪杯又好赌，已经被自己吓死了的赵姑姑虽然和她一个姓氏，但并不是一家人，而是暗地里认了干亲。

        “赵嬷嬷说得对，那个刘老太太也常常对她家里养的侄儿侄孙们说，便是她养在脚边的猫儿狗儿，都要他们敬着的，不过那条小哈巴狗守不了家门，反而将自家里的肉往外头叨，叫刘老太太的儿子撞见了，一脚踹个半死，然后老太太就再不说什么猫儿狗儿的话了。”

        大柳树村的刘员外一家当然只是沈君姝瞎编的，至于赵嬷嬷，虽然无从考证她话里的真假，但这个意思还是能听明白的。

        “那条狗养得不好，不过就算一条狗养得再好，又怎么及得上人呢？”沈君姝一双清凌凌的眼睛与赵嬷嬷相对上了。

        赵嬷嬷猛地一哆嗦。

        脚心发寒。

        眼前少女明丽的脸孔一派天真纯然的神情，似乎真的只是要与她讲个故事。

        她连忙垂下脑袋：“娘娘请您进去呢。”

        其实崔太后在听了小太监的禀告之后就发了一大通火气，直说皇后母女都包藏祸心，自己是个病秧子就恨不能别人也日日生病，盼着她死呢。

        沈君姝从赵嬷嬷耷拉的眉眼里看出了慈宁宫内的不平静，她十分愉快地笑了笑：“谢谢嬷嬷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宁宫’比较好听，清净，适合礼佛呢。”

        “慈”？

        这老东西也配？

        进到宫内的时候，崔太后头上已经多了一顶假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梳的，把秃了的那半边遮得严严实实，只可惜还是有些不自然。

        沈君姝上前去稍稍屈了一下膝，就自己寻了把椅子坐下。

        这个目中无人的举动可给上头端坐着，打算要刁难一下沈君姝的崔太后气了个仰倒。

        “这就是皇后教导你的礼仪？哀家还没有叫起呢！”她身子晃起来，感觉脑袋上滑溜溜的发丝似乎要挪位置了，才又强行按住不动。

        沈君姝看得好笑：“对哦，我现在还是金帐王妃呢，祖母不该给我回一个礼吗？”

        她疑惑地冲着崔太后眨眨眼：“虽然我也很想跟祖母您亲近的，然事关国体，礼不可废，既然我嫁到了金帐汗国，便不能为着一己私心，做出令国体蒙羞之事来——”比如说什么打都不打就主动求饶，送公主和亲之类奴颜媚骨的事情。

        后面的话她并没有直白地说出来，崔太后死死地盯住沈君姝的双眼，那双眼里盛满笑意，她只觉得那笑意全部都是冲着自己而来，带着讥讽。

        简直跟皇后还活着的时候一模一样！

        从不喜欢的孙女身上看见了更讨厌的儿媳的影子，崔太后心中愈发气闷，她猛吸一口气，眉梢也已经扬起来了，身后的屏风里头却传出一声轻咳。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按住自己半边光头上的假发，把那口气用力地从肺里挤压出去：“很好，你既然要跟哀家谈国体，用金帐王妃的身份来欺压长辈，你——”

        屏风后头的咳嗽又响了。

        崔太后声音一顿。

        沈君姝见缝插针：“孙女绝对没有那个意思的，孙女儿出嫁之前，祖母的谆谆教诲我可是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呢。”

        她笑着，一字一句地咬出来：“去了草原，要好生伺候汗王，既然嫁了人了，就别把自己当成高高在上的公主，莫要摆你那公主脾气，端正态度，当一个不嫉不妒的好妻子，为两国安宁做奉献。”

        “唉，像我这样乡野出来的女子，确实资质驽钝，不通礼数，所以呀，祖母说过的话，为孙女儿做过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的，我可都是记得清清楚楚呢。”她优哉游哉地从桌上捻起一只橘子，不紧不慢地用指甲划开表皮。

        在崔太后强压怒火的目光注视下，又慢悠悠地剥着橘瓣上头的白丝：“所以祖母，您也别摆你的太后脾气了，你也应该要端正态度，为两国和平做奉献啊。”

        崔太后鬓边的花钗“簌簌”地颤抖起来，她掌心里“哧啦”一声，竟将帕子扯成了两半。

        于是沈君姝又有借题发挥的台阶了，她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哎哟，祖母这不是好好儿的么，还有这么大力气呢，怎么宫里人都摆着一张丧脸，混像是您病得不得了了”

        “住嘴！”崔太后终于是忍不住了，她猛地站起来喝道，“放肆，皇后就是这么教你对待长辈的吗？！”

        沈君姝把剥好的橘子往桌上一丢，语气依旧平缓：“我母后怎么教的，祖母您要不了多久就能知道了。”

        她用袖子轻轻掩住下唇：“是孙女儿说错了，祖母的确是生了重病，应该好生叫太医来瞧一瞧的。”

        崔太后这才注意到自己脑袋上一片冰凉，先前那一下子她站得太急太匆忙，拢在头上的假发梳成的发髻无比顺滑地掉了下来。

        她惊叫一声连忙捂住自己光秃秃的脑壳。

        沈君姝“啧啧”两声，用所有人都能听得到的声音对身侧的紫苏道：“唉，我也不是大夫，不知道这是生了什么毛病，但放在咱们村，这个叫鬼剃头，是做了亏心事，遭报应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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