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8章

周国，京城。

        临近秋闱，京都的客栈与租屋里住满了前来赶考的读书人，这本该是今年最热闹事情了，然而每家每巷的气氛都冷冷地凝着，以往多少总要以文会友一番的读书人也大多闭门不出，沉默得厉害。

        崔倩穿了一身男装，在京城最负盛名的“文星楼”等了许久，她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一边饮茶，一边往窗外张望：“怎么今儿街上人这么少，今年都没人秋闱的吗？”

        她身后同样被套上一身男装的婢女抿着双唇：“回郡主，许是那些读书人都在自个儿屋里温书呢。”

        又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见进来的是个年近五旬的老书生，崔倩失望地收回目光：“离秋闱还有整整一个月呢，稍微出来放松一下怎么了，而且往年不是都有很多读书人到文星楼来吟诗作赋的吗？”

        婢女韵霜鬓边落下一滴冷汗。

        作为崔倩的心腹，她自然是清楚自家主子都做了些什么的，也很了解她的脾气，所以更加不敢接话，毕竟自从崔太后在崔倩的建议下，力排众议，送公主去草原和亲以来，朝野内外，对崔家的议论就从来不曾断绝。

        周国的人，无论身处哪个位置，提起草原人，或是仇恨，或是惧怕，又或者轻蔑但从没有人想过，要送公主去和亲的。

        从前也有朝臣提议过跟草原人讲和，挑选贤惠女子封作公主和亲，那朝臣当场便被摘去了乌纱帽，革职查办不说，还被士子写了讽诗贴在家门嘲讽，连累儿女婚事不顺，嫁了的女儿被和离归家，娶来的儿媳带着才出生的孙儿改姓出走。

        不过半个来月，他一家子就没法在京都混下去，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却也被老家乡亲嫌弃，最后日子过得很是潦倒，如今已经彻底没了那一家子的姓名。

        单只是提一提都被如此敌视，又何况真真正正送出了公主去和亲的崔家呢？

        自皇帝重病之中醒来之后，便对崔太后彻底地冷了心，放由朝臣御史一本本折子送上来弹劾，将包括崔太后在内的所有崔家人都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段时间所有姓崔的人都不敢独自出门，连崔太后都闭门礼佛去了，可崔倩婢女口中一阵阵地泛苦：自打小姐几年前病了一场之后，自己就看不太懂她了。

        原先只晓得玩乐吃喝的小姐频繁出入内宫，哄得崔太后对她疼爱不已，甚至压着皇后给她封了个郡主的称号，到了后头竟然还撺掇着崔太后把一个崔家的守灶女送进了后宫为妃那可是立了女户，能传承家业的守灶女啊！

        韵霜见过那位崔小姐，是个性子和善的人，只可惜老爹死的早，又没有兄弟，而她父亲死前为她求来女户文书，寡母也为她求了进士来家做先生，只当儿子一般的教养。

        可崔太后一封旨意下来，便将崔倩的一个庶弟过继了进去，又把那位崔小姐宣召入宫，趁着皇后生病，送到皇帝跟前，叫他猝不及防地见了崔小姐更衣的画面，因此不得不纳她为妃。

        现在皇后薨逝，崔倩又几次入宫向太后提议将崔妃立为皇后，而韵霜在心里发冷的同时，只觉得这一回自家小姐怕是不再能如意了。

        如今只要生了眼睛耳朵的，都能看出来皇帝对自己母族已经不耐烦了，而那位崔妃只怕并不感激一手促成她入宫的“亲人”。

        韵霜忍不住叹气。

        眼看着太后闭宫礼佛，形同软禁，顶着个郡主名头的崔倩终于无处折腾，好不容易在家里安静地呆了几天，不知为何今天又非要来着文星楼喝茶。

        看上去像是在等人。

        但也没见她与何人有约啊？

        韵霜愈发迷惑，却也只能把自己化作一尊沉默的雕塑，闭口不言。

        崔倩当然是在等人。

        不过是在等一个她认识人家，而人家不认识她的人。

        “明明就是今天，文星楼初相遇，怎么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的猥琐男呢？”崔倩皱着眉头一脸嫌弃。

        身后隐约听见了几个词语的韵霜打了个寒颤。

        崔倩有些焦躁。

        她很清楚地记得，今天就是女主和男主第一次相遇的日子。

        就在文星楼内，女主荆钗布裙，与众士子相谈，向他们求教，从而和男主结下半师半友之谊，此后男主便成了女主的智囊，一生相伴羡煞旁人。

        然而在崔倩看来，男主实在是写得太崩坏了，她觉得这个时代本就男子为尊，要一个男人一辈子只守着一个女人实在是太不现实。

        对比起又聪明又漂亮，还从一而终为女主守贞的男主而言，还是崔青山这样阅尽女色，最后却愿意为了女主浪子回头的男人更加真实。

        不过现在自己是崔青山的妹妹，跟男神没可能了，而自己身为现代女性，能容忍丈夫有过前女友，有过x生活，但绝对没法容忍他在婚后也妾室通房一大堆。

        所以最好的归宿还是男主。

        她端详着自己在茶水中的倒影，崔倩生得一副清秀脸孔，柳叶弯眉，樱桃小口，柔柔弱弱，画着淡妆，哪怕穿着一身男装，也能让人轻易瞧出是个女儿家。

        她今天特意穿成这样过来，就是为了能与男主“偶遇”的。

        “她只是穿着一身普通衣裳，又暴露出的身份，便被士子们夸赞简朴好学，我穿这一身男装，又有来自后世的见识，必然比她更能叫人惊艳。”她自顾自地喃喃着，打心底认定女主就是一个立人设大师，除了女主光环之外一无是处的伪君子。

        “垃圾作者，竟然给主角开这么大的金手指，俗套！”崔倩眉宇间流露的怨愤嫉妒清清楚楚地倒映在茶水里，她重重地把茶杯往桌上一放。

        韵霜吓得一哆嗦：“郡主”

        崔倩愣了下，笑着对她说道：“你别怕，我不是冲你发脾气，你我从小一道长大，我向来拿你亲妹妹对的，我冲谁发脾气都不会冲你。”

        韵霜露出个怯怯的笑容，她已经习惯了自家主子时不时冒出来的奇怪举动，轻轻屈了下膝：“这茶水放太久都凉了，奴婢再去叫壶烫呼的来。”

        “嗯。”崔倩点点头，坐在椅子上继续朝外望着，“麻烦你了。”

        韵霜松了一口气，连忙下去了。

        崔倩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折扇，耳中却轻飘飘地飞过来一个男声。

        那男声似乎是从隔壁传来，很是愤懑：“自我大周立国以来，就从没有过如此低三下四的时候，崔氏误国啊！”

        原本懒散地靠在椅背上的崔倩脸色顿时变了，她直起身子，又听隔壁响起了另一个声音，那声音清澈朗阔，听上去十分年轻：“也是正好遇上娘娘薨逝，陛下又重病，草原人南下重重叠加，崔太后又无掌国之能，一个太后身份，一个忠孝之道压下来，逼着满朝文武低头，唉，只可惜了公主了。”

        “要我说，这草原人来得也太巧合了，每一次都是”最开始的那个声音小了下来。

        崔倩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在原书里，女主给崔青山定的罪名之一就是私通外虏！！

        她那个时候已经是皇帝，毕竟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且她多半已经死在草原，原书里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再发生了，可是崔倩没想到竟然连一个区区书生，一官半职都没有的平民都敢在背后这么议论崔家了！

        难道他们不知道，崔家有太后，有皇帝，有执掌数十万大军的将军，还有即将成为皇后的皇妃，以及皇妃肚子里的龙子吗？

        崔倩越想越是恼火，她猛地站起来，一把推开隔壁的竹帘。

        文星楼一楼乃是无隔断的大堂，二楼则是用竹制的帘子隔开座位，三楼就是隔音效果很好的雅间。

        为了能第一时间捕捉到男主的踪影，崔倩选择坐在二楼。

        她掀开竹帘，只看清楚了里头坐着两个男人，还没等看清里头的人是什么模样，她张嘴便是一段斥责：“你们也晓得宫内动荡，国土又被侵犯，她沈君姝身为皇家公主，受天下万民供奉，那她自然应该肩负起责任，为大周国献身！有什么可惜不可惜的，这本来就是她该担下的！”

        隔壁的两个书生先是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而后听她说完这一段，脸色齐齐沉了下来。

        “敢问姑娘，大周难道无善战之兵了吗，要公主去向仇敌乞和？”年纪大些的那个书生横眉冷眼，“你说公主受万民供奉那更是可笑，咱们大周上下谁不知道，公主才被陛下娘娘从民间找回来不足两个月，就被崔太后急匆匆送嫁草原，供奉？呵！”

        年纪小些的那个书生也慢悠悠地开口了：“若真是这个道理，那从小备受崔太后喜爱的郡主，不更应该身先士卒，自请和亲吗？”

        崔倩这时才看清楚他长了一张极其俊秀的脸孔，飞眉凤目，袖口与衣领上以浓淡不均的墨色画了栩栩如生的竹枝。

        她瞪大了双眼。

        这不就是男主宋焕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明明没看见他进来

        她下意识地就要露出一个柔软的笑脸，却在触及对方冷若寒霜的眼神时，僵在了半途。

        “您说是吗，郡主？”宋焕朝她拱拱手，语气冷淡至极，透着几分厌恶。

        崔倩的脸瞬间白了：“你怎么知道？”

        宋焕身旁那书生冷笑：“崔家人的做派，现如今谁认不出来呢？”语气里满是恶意。

        崔倩顿感委屈，她看向男主，后者却侧过脸望向窗外。

        她定定心神，想模仿沈君姝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向宋焕请教，然而却又见韵霜急急忙忙从外面跑进来：“小姐、小姐，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会不会说话？！”崔倩眉毛一横。

        韵霜额上滴下一滴汗水：“公主她”

        “呛——”

        长街上一声响锣，在崔倩耳边炸开。

        “公主回京了？！”

        “真的回来了？！”

        “嘿，还带着好多东西，那些是草原人，怎么有一个带着脚镣走在车边的啊？”

        原本寂静的文星楼忽然炸响了人声，崔倩听着那一句句喜悦的话语，浑身冰凉，仿佛这京都的死寂都是留给她自己，而热闹与欢喜全部属于沈君姝。

        “她怎么能怎么”崔倩脸上的肌肉不断抽搐，似疯似颠。

        “回来了啊。”

        温和悦耳的男声让崔倩猛地看过去，只见宋焕那张俊秀的脸上冰消雪融，看向窗外缓缓走来的车队时尤其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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