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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绮念


陆行之是端方如玉的君子,褚麟第一次见他时,他披着一身雪氅,周身上下融入雪色中。

        当时他在做什么来着?褚麟想了想,嗯,陆行之在掌事姑姑的手下救了一个小宫女。

        那日陆行之出言为小姑娘求情,换得她一线生机后,含笑离开,小姑娘就那样痴痴地看着他,而褚麟在看着他们。

        陆行之这样的人,好像对谁都好,就连看到褚麟,也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启皇子殿下”,并无半分藐视之心。

        他不知道自己尊重的人如何厌恶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顺手救下来的人对自己生了什么旖旎心思。他满心满眼都是顾浅,爱的人也只有顾浅,所以当他收到含羞带怯的小姑娘递来的荷包时,温和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缝,他婉言拒绝小姑娘后,狼狈逃离。

        褚麟目睹了这不值一哂的闹剧,看着那低头垂泪的小姑娘,心想,他和她或许都是一样的。

        他走上前,拿出一方帕子递给小姑娘,同她说道:“陆行之日后是驸马,若无意外,不得纳妾,又怎会接受你?”

        随着褚麟的走近,明雁书看清了那个小姑娘的模样。

        虽则人的容貌会随着时间而产生极大的变化,但她也不难看出,这抽抽搭搭的小宫女,正是后来褚麟那重病的皇后。

        如果明雁书有实体,她一定要焦躁地抓抓头发,这四个人的感情,怎么乱糟糟的。

        褚麟现在虽然只是个质子,但后来也是回去当皇帝的,这小宫女到底做了什么,能成为一国之后?她与褚麟为何身种双蛊,陆行之与顾浅呢,他们又是何种结局?

        小姑娘发现自己丑态被别人看见,吓得魂飞魄散,提着裙摆便跑,只留褚麟在原地拿着帕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逃离的身影。

        褚麟的爱很隐蔽,除了他自己,大抵不会有人知道他心向明月。他没有小宫女勇敢,而此时的他也只觉得她过于冒失。

        他羡慕,却不屑。

        ……

        顾源与褚麟差不多大,眼瞧着褚麟拔节似的长高,而自己才比顾浅高一点点,又闹起了小脾气,横看竖看褚麟都不顺眼。

        他瞧着褚麟终日穿着黑黢黢的袍子,跟个衰神似的到处飘,把陈国皇宫当自己家一样。

        气死了,都是皇姐惯得!

        若当初皇姐没出来,由着他给这个敌国皇子来一个下马威,这褚麟现在怎会如此招摇过市?

        无法无天的小皇子誓要给这个质子立立规矩,于是等在他从顾浅宫中回来的路上,瞄准他随着行走动作在身后飘着的广袖,一箭即中,将褚麟墨色的衣袖钉在了一旁的树上。

        又一箭,擦着他的额头飞过,带出飞扬的血丝。

        褚麟冷着脸抚上伤处,虽不至于多疼,但破了相,难免让他上火。

        顾源得意地拿着弩走了出来,仰着头丢给他一个挑衅的笑,却意外地看见了褚麟眼底跳动的火苗。

        这人居然生气了?

        他顿了顿,正待开口,身后顾浅厉声道:“阿源,你在做什么!”

        还没等他想出什么说辞狡辩,顾浅就疾步上前劈手夺过他手里的弩,恨铁不成钢道:“宫中玩利器,你想让父皇如何想!”

        原本看见她便开心的褚麟见她最先注意的不是自己,有些失望地敛下眼睫,默不作声撕裂被死死地钉在树上的衣袖,才得以脱身。

        听到裂帛声,顾浅才注意到一边的褚麟,见他额上有伤,歉意道:“小弟莽撞,伤了殿下,实在抱歉,还望殿下海涵。”

        褚麟淡漠着眼瞳,说道:“轻伤而已,不妨事。”

        见褚麟表示没关系,顾浅又转头说教起了顾源,见他死不悔改的样子,又罚抄他。

        顾源恼了:“罚抄罚抄罚抄,你整日便知罚抄我,大丈夫志在四方,应当骑上最烈的马,弯弓射日,一展宏图!而不是整日待在书房里抄些没用的东西,抄得手都痛死了!”

        他不服从管教,顾浅气笑了,说道:“大丈夫志在四方,笔都提不起来,何谈弯弓,如何射日!”

        顾源吵不过她,一跺脚,转身便跑。

        顾浅在原地气得浑身发抖,褚麟淡声道:“公主殿下,莫要与孩子置气。”

        气血上头的顾浅口不择言道:“你都是个孩子,他若有你稳重便好了!”

        褚麟呼吸一窒,他垂眸扫过她精致的面容。这个女子是他喜欢的人,大他四岁,承载了他六年情思,却原来自己表现得无论有多可靠,她都把自己当做一个孩子来看待。

        见他愣在原地,顾浅也没心思与他斡旋,颔首道:“我会请尚衣局为殿下再裁一身衣服赔给殿下,还有伤药,过会儿便会送到宫中,还望殿下将今日之事保密。”

        褚麟微微欠身道:“谢过公主殿下,今日之事,我不会说出去的。”

        顾浅松了口气,提步追上顾源。

        接下来的一天风平浪静,褚麟没有碰顾浅派人送来的药膏,只简单地用水清洗了一下伤口,也不管是否会令那道伤恶化。

        顾浅过来时,便看到额头伤口翻开发白的褚麟像个没事人一般支颐看书。

        “殿下……是伤药不好用么?”

        褚麟淡淡地瞥了一眼一旁的药膏,摇了摇头,说道:“这伤口也不痛,便不浪费时间涂抹药膏了。”

        顾浅秉着确保他会保密的目的前来,既有求于人,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示好机会。

        她素手执起一旁的小瓷盒,温言道:“这伤可不能放着不管,我来给殿下涂吧?”

        褚麟乖顺地放下书册,欲拒还迎道:“这……这不合适吧?”

        顾浅见他语气松动,提步上前道:“合适的,便当我替小弟向殿下陪个不是。”说着,便打开瓷盒,挖出一块药膏,在手心暖化,用指尖点了一点,便往褚麟伤处涂。

        药膏温热,令他额头酥麻。灯火跳跃下的灯影投在褚麟的脸上,他垂着眼,任由光影扫上纤长的羽睫。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抖,揭发了他平静面容下如鼓的心跳。

        他隐秘地、贪恋地吸着因她靠近而萦绕他鼻尖的馨香,好似没有终止。

        “好了,殿下。这几日伤处莫要过水,想来没几天便会完好如初的。”她停手,目光殷殷地看着他。

        “多谢公主。”

        顾浅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言谢。且本就是小源顽劣,伤了殿下。我已然罚过他了,万望殿下不要放在心上,也……不要同旁人说。”

        褚麟的笑僵在脸上,他掩下眸底失落,浅笑道:“公主殿下尽管放心,这事,麟不会同任何人说的。”

        顾浅松了口气,说道:“夜半来访,叨扰殿下了,我这便离开。”

        清辉盈庭,院中竹影摇曳,顾浅披着一身月色悄然离去,褚麟才颤抖着指尖抚上心脏狂跳的胸口。

        顾浅那样知礼数的姑娘,不可能贸然不带侍从,一个人夜会男子。她分明是瞧出了他那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情思,虽瞧不上他稚子般的喜欢,却也毫不犹豫地利用,想要让他看在自己待他好的份上,放过顾源。

        狐狸般的姑娘,她到底有没有正视他的爱啊?

        ……

        顾源擅自拿着弩/箭在御花园射着玩,实属大不敬,好在当时他是为了偷袭褚麟,一路鬼鬼祟祟地绕过人群,并没有人看到他拿着弩/箭出没——除了受害者褚麟。

        不过顾浅用自己的情面,换来了褚麟的守口如瓶。

        过了几日,尚衣局为褚麟量体赶制的衣裳也做好送了过来,并不是他喜欢的黑色,而是顾浅为他挑的月白色。

        她就很喜欢浅淡的蓝色,似乎褚麟每次见她,她都穿着蓝色系的衣裙。

        褚麟将衣服抱在胸口,幻想着自己与顾浅穿同样颜色的衣裳牵手一起散步的样子。

        梦做得多了,便会信以为真,有时从梦里笑着醒来,还以为顾浅就在枕侧、在他的怀里,安然沉眠。

        他好像不能接受来日得不到顾浅的结局了。

        他在启国,又何尝不是千娇万宠长大的小皇子?想要什么便有什么,怎会容忍自己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呢?

        ……

        褚麟十六岁的时候,顾浅已经是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这个岁数的姑娘还待字闺中,其实是很落人口舌的,但所有人都知道她是在等陆行之,是以从不乱嚼舌根。

        离陆行之守孝期满还有一年,这几年中,他凭自己的学识努力考得了功名,被陈国皇帝任命为礼部侍郎,为官清正,十分得皇帝赏识。

        如此人生,若不是父母双亡,该是何等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模样。

        启国这几年老实了许多,许是真的乖顺了,又许是正在预谋着什么,总之启国降低了存在感,陈国皇帝自然也想不起来宫里还有一个启国质子。

        大抵是不值得想起的,一个被折断羽翼、不识兵策与治国之术的皇子,就算放回去,也不过是做一个闲散王爷的命。

        褚麟也识得了当初那个小宫女,名唤青青,比他和顾源小一岁,如今十五刚及笄,得熬十年才能出宫嫁人。

        明雁书不知褚麟出于什么心态,打听了青青的生辰后,在她及笄那日,托人赠了她支簪子,借的是陆行之的名。

        小姑娘收到簪子后,托着腮瞧窗外,瞧着瞧着就红了脸,原是那年轻的侍郎又入了宫来。

        她那些死掉的绮念,又在今年的春风吹拂下,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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