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第一百零二章

黑羽墨衣，挑目飞眉的战奴营统领湘月闻言，冷丽的眸子扫过面前身着华衣的百奚王女一眼，低哼一声不再多语。

        “阿月不善言辞，让王女见笑了。”

        云伊儿停步，见乐王姬仍旧站在她面前不动，于是丝毫不让地轻笑反击，“怎么，莫非乐王姬也想拦朕的人？”

        “乐自然不敢。”红衣垂地的百奚王次女颔首垂拜，再度朝仍旧黑着脸的湘月展颜。

        “湘月姑娘乃堂堂战奴营统领，是征战沙场，勇猛拼杀之人，手下战功无数，自然是与寻常罪奴不同。”

        乐王姬说罢，莲步蛇行侧身抬手，回眸间艳丽一笑，示意几人入宴。

        她扬手掠过大气不敢出的护卫长身侧，叩指轻轻一搭，“看门的狗不懂事，让南灼君见笑了。来人，拖下去——”

        云伊儿跟随在她身后，握着面甲没有回头，听见不远处传来护卫长由近至远凄厉的哀叫声。

        ——

        一场接风宴会开得乏善可陈。

        夜云尚武，绕是云伊儿对音律香道这等皇室公卿常聊的东西颇有造诣，身上也沾了不少贵族们的奢靡作派，在百奚这等繁美琐碎的宴筵中还是昏了头，忍不住借不胜酒力离宴出来透透气。

        美酒佳酿上了三巡，宴会上的话题从开始的互相的客套承应一转成为调谐谈笑。

        云伊儿握着解酒的酸枝酿，站在垂幔高阁之后的避风台中，听着愈发放浪形骸的交谈声从她耳边掠过，湮灭在滚滚风暴中。

        百奚这次邀宴目的其实十分明确，百奚国君年事已高，身染重疾垂垂老矣，早年间又废了后没有再立。如今王室内斗，几位王女在朝中互不相让，皆意欲将下任国君之位争至自己掌中。

        如今占得上风的便是百奚王次女，设宴邀请自己的这位。

        ——百奚国君宠侍所生的乐王姬。

        云伊儿的眸色深了下去，望向身侧房檐上随风摇晃的宫灯。

        烛火映出的道道灯影映在面前漆红的桌案上，桌上放着她从宴上顺手拿来的小碟甜点，她搁下酸枝酿若有所思地颔首，抿了朱唇。

        夜云国事战力皆强于百奚，又互为同盟多年，乐王姬此次设宴，无非是作为下任继承者的强力候选，提前与自己这位正值巅峰的新君打好关系，在内斗中作为有力靠背罢了。

        她对于百奚的夺位之争并不感兴趣，但作为别国国君，也并不打算制止对方的这点小心思。

        只是想起，乐王姬方才在宴上还曾借百奚国君之名提出要派兵同援夜云，已经命如今还在对抗余越的百奚大将军君璃儿，在离开百奚的关隘率军相侯了。

        君璃儿…嘶，没怎么听说过，只知道是乐王姬一派的人。以百奚如今连连折损的兵力状况，与其说是援助，八成是派来沾得一些军功的。

        毕竟整个南疆谁不知她堂堂鬼面灼君战功无数还是出了名的护短，跟着她走，总比自己单打独斗要有肉吃。

        云伊儿隐约觉得有些头疼，有同盟作为后援固然很好，但作为掌兵之人，她并不喜欢在战场上将自己的军队处于无法全力掌控的状态。

        哪怕是一支同行的队伍，在战场上调动有碍也是致命的。

        她抬眸望向远处，看到邃黑一片的夜空中城郭在黑风暴中轮廓已经模糊难辨。

        这次出征的变数似乎过于多了。

        常年领军的直觉让她忍不住在心底犯了嘀咕，她正闷闷想着，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强劲的疾步，顿时一手按在桌上穆然回眸，听到对方同样惊呼一声。

        “……参见南灼君！”

        一身暗赤软甲的年轻将领正捧着酒杯霍然下拜，许是因为在此处见到她足够令人始料未及，她双手捧着的酒杯中清澈酒液几乎悉数洒了出来，溅在她银亮的护腕上。

        云伊儿有些愣神，她也没料到自己先行告退躲个清净，还会在这里碰到旁人。

        她的眸子先是在将领明显被刀剑磨损的贴身软甲上停留一瞬，随后落在了她束着长发，明显没什么酒意的脸上，只觉得面前低头拜下的将领有些眼熟，于是犹豫片刻开口。

        “赵将军也来亭上醒酒？”

        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寒暄她就后悔了。

        …谁醒酒还要端着个盛满酒的酒杯出来啊！

        “南灼君还是不要再称末将为将军了。”

        她正懊悔着打算再添一句什么补上话头，便见面前年轻的将领闻言脸上黯了黯，但仍旧努力保持着仪态风度抬头，努力不让自己显得过为落魄。

        赵流姬露出一丝苦笑道，“末将如今，已是他人手下的副将了。”

        “也对，如今是君璃儿当任百奚大将军。”

        百奚如今是乐王姬在朝中党争中占得头筹，那作为王长女一派的赵流姬，自然是被人趁机打压了下去。

        赵流姬先前与夜云联手几次，实乃百奚难得的良将。云伊儿如今无心插手几派内斗，既然对方打算强撑，她虽说颇为同情，但也就不打算说破。

        云伊儿故作深思地望向远处城外的滚滚风沙，顺着话留她在这里弯眸接道，“赵协镇好兴致，如此奇绝之景，自当配上美酒独赏。”

        她说罢余光扫见对方虽说努力遮掩，但仍旧难掩落魄疲惫，未消去血腥气息的身姿，暗叹一声乐王姬那派人怕不是把她打发去了关塞。

        就以如今百奚这副节节败退的情况来说，对方只怕是不久前还在披甲厮杀，直接卸甲来的此宴。

        她于是又饮了一口盏中的酸枝酿，冽冽而笑，“如今天下世人皆随波逐流，惧怕此等酷烈之景，只顾藏于广厦之下贪图安逸奢靡。”

        云伊儿抬盏，明亮的鹿眸轻挑，朝赵流姬敬去，“赵流姬，朕以此代酒，敬这奇景只你我共赏。”

        乐王姬盛宴邀请夜云国君，赵流姬原本驻扎在边塞关口御敌，身为与夜云同战过几次的人，也同诸位将领一样受邀来宴。

        但到了宴上却见受邀者大多是乐王姬一派的人，又有君璃儿和她的手下在此，自己一个前任大将军冒然出现在此，尴尬不说着实是有碍旁人观感。

        她见众人时不时便侧着头往她身上议论几句，索性拿了酒出来躲个清净，谁知又碰见了同样来躲清净的夜云国君，十足是吓了一跳。

        但如今寒暄几句后，见这位年轻的国君并未过多同旁人一般白眼于自己，言语间尚还带了宽慰之意，不得不折服于她的仁善之心，心底又多了几分诚恳道。

        “那末将便不推辞了。”

        她仰头饮得很干脆，低头时见云伊儿手边还放着一屉未开盖的宴上饭盒，隐约能闻见里面菜肴的飘香，又见她时不时无意识地拿纤长手指抚上一下木盒，便忍不住问。

        “南灼君，这是…”

        “喔。”

        云伊儿见赵流姬的眼神，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于是若无其事地抬起刚抚上去的五指，望向不远处的灯影轻声道。

        “拿来喂狗的。”她微微弯了唇，眼底柔和些许，又添上一句，“朕见宴上有不少肉菜，便托人拿了些。”

        城外飞沙走石，城内狂风大作连只野鼠都没有，到底哪来的狗？

        况且末将闻着南灼君您这饭盒里的香味，应当是放了酥脆的奶糕小点吧…哪家的狗会吃这东西啊。

        饶是赵流姬定力不错，听了这话也忍不住在心底腹诽疑惑。

        但她疑惑归疑惑，见云伊儿一副笃定的模样，很难觉得对方身为国君是在遮掩什么，于是思索片刻后居然也恍然哦了一声。

        毕竟眼前这位是手握战奴营的人，听闻为了培养死士，此营之中有些特殊的训练法子。只怕她口中的狗，应当是…狼？

        她于是笑拜道，“早就听闻夜云女子有捕猎驯兽之风，尤善好捕猎熬驯山间猛兽。想必南灼君身为国君，所驯之兽也是难得之品吧？”

        云伊儿搭在桌上的指节僵硬一瞬，随即只是轻笑，“你如此说的话…也不差。”

        她又默了默，弯眸笑着道，“却是难得，他性子有点疯狠劲在的，不太好养。”

        桌上的烛影微晃一瞬，赵流姬闻言顿时生出几许赞叹之意，既想忍不住看看，又怕惹得这位国君生忿。

        她见宴会已经接近末尾，自己喝完了酒不好久留，于是只好按耐住了心思沉声道。

        “有这等猛兽做陪，想必南灼君此次征战必会如虎添翼。

        末将如今就驻扎在百奚边塞的九岭关附近御敌，若是南灼君需要，即可派人传信于末将，末将随时愿助您一臂之力。天色已晚，那末将便不打扰了，先行告退。”

        云伊儿允了颔首，见赵流姬身影彻底退去后，又不紧不慢地端着酸枝酿饮了片刻，听得宴会轰散四下无人，这才若无其事地靠在亭上，转着杯盏含笑垂眸喃喃。

        “…阿容。”

        她这一声唤得极低，几乎被远处的狂风遮盖。四下寂静，云伊儿却并不急躁，只是握着盏去看桌上投下的宫灯烛影，待那道烛影微颤一瞬后了然掩了唇。

        城中风声如唳，她慢悠悠依在亭上，听得不远处的屋檐树影间赫然传来一声低语，随着风捎至她耳边。

        “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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