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第九十九章

行宫处的墨家府邸中，阶上青苔葱郁，庭院长廊深处有美酒飘香。

        “好，烈而回甘，确是好酒。”

        风台上，墨知箐品着杯中美酒，仰靠在坐塌上单腿撑坐，朝案对面跪坐垂眸的黑衣男子调笑道。

        “看来你在送礼揣摩之事上花了不少心思啊，这两坛酒我就收了。”

        “贱奴惶恐，将军喜欢便好。”贺宥容低目垂首，答得十分恭敬。

        “不错不错，我喜欢你这个样子。”

        墨知箐单手抵颌手肘撑在案上，笑得像个见到什么好戏的看客。

        “那么，我们方才聊到哪里来着。你想求我出面，把你安置在陛下左右？可似乎如今你们二人正是这般相处的吧。”

        贺宥容抬眸，未显酒气的眸中格外冷峻清醒，“奴乃贱籍，按夜云律法，皇室贵族擅自提拔任用者有违刑名，是为佞宠。昔日乌家主被朝中众臣弹劾一事便是因此而起。

        奴担心，眼下如此名不正言不顺，传至朝中，只会让陛下多添烦忧顾虑。”

        “贺大将军，这你可高看我了，我并不能替你除去贱籍。”

        墨知箐握着酒杯摊手而笑，她眸上黛色啼妆染了酒酡，语气肆意潇洒，丝毫不打算顾及对方颜面。

        “至于为什么，你也应当清楚。你曾是外族大将，与南疆诸民有血海深仇。如今谁身为重臣与你结交，都要想想这担下来的后果——哦，说起来你我之间还打过几场，也算是半个对手了，本不该坐在这里悠闲喝酒来着。

        你呢，要怨，也只能怨你昔日对敌下手太狠，没给自己留下半条退路。”

        贺宥容的脸上有黯淡一闪而过，像是早知如此般没显出太多失望，只是低声道。

        “奴当年只是为旧主效命，墨将军同为领兵之人，想必能理解奴的苦处。”

        他见对方不答，微微敛眸低头，弯腰跪坐伏下身子，将额头抵在地上语气决绝。

        “奴并未奢求将军替奴除去贱籍。如今陛下对奴有救命之恩，奴此生无以为报，只愿誓死追随陛下，为陛下效忠…唯有此事，还望墨将军成全。”

        墨知箐仰坐在塌上，听完这番话握着酒杯定神看了他许久，眉梢忍不住一抽，打了个唿哨。

        啧啧，阿伊看上了一个死心眼啊。这硬脾气…回头可有她受的。

        她好整以暇地眯眼想了想之后可能出现的好戏，仰头将杯盏里的酒一饮而尽，忽然像是觉出味来，故意举着空了的酒杯扬眉问他。

        “哎，这酒真是不错，花了你攒的不少银子吧？”

        她见贺宥容伏于阴影中的脸色像是骤然想起了什么难以承受的价钱般没控制住一紧，忍不住一愣。

        糟了，欺负狠了，不知道之后会不会被阿伊得知后追着打。

        她挑了挑眼角后脊有些发怵，随后肆意大笑。

        “哈哈哈好了，逗你的。好酒应配佳肴，本将军不会亏待了你。”

        她说罢抬手拍掌，喝令府中小侍上些下酒肉菜，又派人给贺宥容沏上三满盏好酒，一脸爽朗地盯着他道。

        “喝。你若是一口气喝完，你我二人往日战场上那点恩怨一笔勾销，我就来好好跟你商谈一下追随陛下之事。”

        贺宥容抬起身，看着面前那三满盏烈酒，眉头都没皱地拿起一杯便灌了下去。

        他接连灌下三盏，稳了稳身子正色颔首，朝墨知箐道，“还请墨将军赐教，奴必当没齿难忘。”

        “想要跟随陛下，以你的身手，最适宜的便是当她的贴身护卫。”

        墨知箐悠悠夹起盘中一片肉脯嚼着，开始说起正事，“你挑得时机不错，眼下朝中两党互相倾轧，正适合你乱中取利。但很可惜，虽然我有心想要举荐你任职，可你的出身并不合宜。”

        她竖起两根手指，“一来，你是贱籍，能荣任御前随侍的护卫，无不是出身名门的良女；二来，你是男子，夜云可不收男护卫。”

        贺宥容听后，神色虽略显黯淡，但仍旧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只是颔首，“请将军继续。”

        “但有一处地方你可以去，不过你要想清楚，那处地方并非寻常奴仆可进…我想你也猜到了那是哪里。”

        “贺某自有觉悟。”他低声答道。

        墨知箐点点头咽了酒肉，朝向面前黑衣峻冷的男子凝眸开口。

        “那便是陛下亲率的战奴营。她曾经为了攻破你的穿甲骑兵，专程设立之所在。

        凡是进入此处者，皆抱有献忠尽死之心…你去了那里，你的命可就不归你管了。”

        贺宥容难得沉默了一瞬，沉眸点头，“奴自然记得它。三千战奴，不论男女，无不是长于冲阵的精锐死士，在战场上皆是不顾性命效忠陛下之人。”

        “战奴营的作用可不仅仅是冲锋破阵。”

        墨知箐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道。

        “你是外将，只看到了战场上的事。

        陛下亲征，战奴营无不随侍左右，而其中出挑的死士，则会由统领亲自训练，在外期间暗中贴身保护陛下。

        贴身死士，虽是危险异常，稍有疏忽便会丢了性命，但同绾玉掌管的谍报使一样，皆直属于陛下管理。

        此处退可避朝堂口舌，进可随侍陛下左右，日后若是做得好了，率领战奴营队也未尝不可。如今余越大举来犯，陛下出征已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剩下的事，你也曾是领兵之人，便不必我多说了吧？”

        贺宥容若有所思垂眸，郑重抬手拜道，“多谢将军指明，奴明白该如何去做了。”

        她眨了眨眼，想到什么后示意告辞欲走的贺宥容停下，眼角啼妆飞扬。

        “别急着走，既然我帮了忙，也不妨多卖你一个人情。

        很巧，我碰巧和那位统领关系尚可，可以替你引荐一下。她听说你被献来夜云后，似乎一直很想找机会同你打一架。”

        黑衣劲装的男子站在风台上，眸中显出几分回忆之色。他回忆之后记起自己曾经将对方手下打得损耗大半，莫名理亏一瞬。

        什么打架，怕不是来寻仇的。

        贺宥容沉吟后开口，“奴记得她，还请将军提携。”

        ——

        这年深秋，余越大军同夜云边境兵将打得战甲纷飞，死伤无数。

        战死兵卒们的告亡书信纷纷如雪至，从边疆一路传到南岭以北。长街百姓恸哭之下，陛下率战奴营亲征的消息从最开始的几句街坊流言到宫中确凿传出的谕令，转眼间，便到了冥阴水祭。

        十月一，莲灯放，幽幽黄泉通三江。

        陛下此次亲征从急，几番布置下，决意率了前军拔营从南岭出发增援，借道百奚一路向西，同边境军将两面夹击，势必将靖司羽手下主力歼灭在夜云边疆。

        水祭那天，是云伊儿祭军拔营之日。

        白日里朔风猎猎，鸮鸣山中漫山遍野皆披素缟，无数寨民百姓望着兵将高台之上那抹白练纷飞，身披玄甲的挺拔身影，看她高举祭酒满杯倾下，豁然拔刀。

        群山之中，三军齐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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