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夏日庙会（1）

二零一九年最炎热的三伏天我是在雨村度过的，几乎就是每天蹭着空调，吃着井里面捞出来的西瓜，睡在凉席上和张起灵一起吹着山里悠闲自在的风，只不过他在楼下我在楼上，我很喜欢喜来眠的阁楼设计，吴老板在这方面很讲究，只要敞开窗扇，就能闻到微风带来山川和林海的无名芳香。

        可能是我最近有些挑食，嫌天气热不愿意多吃饭，一大早刚起来就觉得身体有些不爽，总觉得有些困倦但又不至于娇气，我短眠容易多梦，睡眠偶尔不好也容易导致这种情况发生，所以我也就没当回事，洗漱了一番又在床上静坐了一会儿就准备下楼去帮忙。刚刚打开门就跟楼梯口的胖哥打了个照面，他正端着一大盆衣服朝后院走，看见了我便吆喝了一声问我怎么起那么早。

        这时候我正看着那并不怎么陡的楼梯有点发晕，脑袋两边太阳穴那个地方有些发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起床起猛了，手刚扶住楼梯就觉得一阵猛然袭来的眩晕，眼前登时漆黑一片，我顿时头重脚轻般地感受到了天旋地转，脑袋仿佛千斤重将我整个人向下压，不过好在我扶住了把手才没有从楼上跌下去，但现在的状况在外人看来肯定不妙。

        就那么短短的一两秒内，我先后听见了一声胖哥焦急地呼喊，以及随之而来快速奔跑的脚步声，我很想寻声去看，却发现根本无法分出力气抬头，视线也因贫血没来得及供上血的大脑只提供给我一片混沌的漆黑，那一刻我无法判断是何人赶了过来，但我却清晰地感受到一阵冷冽又急促的风，在彻彻底底的黑暗之中守住了我，我顺着那只扶住我的胳膊向上摸索，是张起灵精瘦又结实的臂膀。

        我的视野大约有六七秒钟的全盲期，再次重见天日时，对上了两双熟悉的眼睛，张起灵黑沉沉的瞳仁正带着些严肃和认真，与平日里平淡的目光不同，我知道他在检查我的状况，反观胖子就和蔼很多，更贴近老母亲般的形象了。他俩都半蹲着观察我，我几乎以一种要瘫倒在地上的形态示人，再看我那只扶着把手的手掌已经一路下滑即将触底，说实在的，如果是平时攥着木棍往下顺，手掌肯定摩地生疼，只不过这次我一点也没感觉出来。

        大脑供血不足的时候最危险，无法及时感受到临近自身的危险才是最可怕的。不过贫血症状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会儿我的状态已经调整了过来，就是心里正琢磨着要怎么跟面前这位闷王解释。张起灵这个人其实是很注意他身边人的安危的，但我想着这就是个平平无奇的贫血，应该能糊弄过去，结果胖子一看气氛不对，随便找了个理由就下楼去了。

        张起灵带着我回了房间坐下，他还是那副几句话都换不来一个字的状态，他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是漆黑的，里面沉淀着风霜，像是藏着许多未说的话。其实他不说我也知道，贫血也是隐患，假如我刚才稍微大意一点，现在我已经躺在一楼不省人事了。

        我感觉到他握着我的手从始至终都抓得紧，紧到有些痛，无法忽视的目光紧跟着我所有的一举一动，我唯唯诺诺地望了他两眼：“就是贫血了，你别太担心。”闻言，张起灵终于有了一个较为明显的表情，他的眉心微微皱起，并纠正了我的措辞：“很危险。”听了他的话，我像个孩子一样垂下脑袋点了点头，看上去可能会有点可怜，但我那时候确实由心萌生而出一股迟到的后怕。

        像他们这种开饭店的阁楼，楼与楼之间的间隔都不低，少说都有三米五，再加上雨村湿气重，二层楼都愿意往上盖，也是为了隔湿隔热，普通人要是在毫无意识的情况下从这样的楼梯上滚下去，不是骨折就是脑震荡，姿势不对或者脊椎受伤甚至会当场瘫痪，这种事情确实开不得玩笑，我明白张起灵的担忧。

        “我会好好吃饭的。”我晃了两下小腿这么说，兴许是低着头的缘故，声音听上去有些闷，这时候张爷善心大发般地伸手过来摩挲着我的脸颊，他的手指很长，几乎可以掩盖住我大半张脸，带着握刀的茧，弄得我有些痒，我那时候也是胆子比较大，感觉到痒我也懒得自己去挠，干脆直接在他的手掌上蹭了两下。

        这时候张爷的动作就顿住了，我也顿住了，我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我反应过来我刚才的行为的确有些暧昧——但我是真的痒啊。我突然如坐针毡，整个人一僵连头都不敢抬，暗自反省了起来，这可是随随便便能拧断海猴子脖子的手，被我用来当痒痒挠过于大材小用了吧。

        想到这里我“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我看见张起灵对着我眨了两下眼睛，像是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立正站好，此刻他的面色比刚才要好不少，眼神也淡下来许多，我先他一步抓住他的手就带着他往楼下走：“小哥，下楼吃饭去吧。”不过他倒是没拒绝，安安静静地跟着我下了楼，在吴老板和胖哥那八卦的眼神当中双双坐下，板正地拿筷子，正经地扒饭。

        早饭是小米粥和当地特色的蘸酱饼，胖哥十分贴心地帮我换成了黑米红豆粥，想想也是，胖子也是老江湖了，区区贫血怎会逃脱他的眼睛。这时候来农家乐吃饭的客人已经落座不少，因为张起灵的出现，又多了几股视线朝我们看过来，但还好，他们看的是店花张起灵先生，伴随着一阵窃窃私语，我头也不抬地老实吃饭，但不一会儿就伸过来一双筷子，还夹了个圆滚滚的蛋黄。

        筷子碰到瓷碗发出一声脆响，“叮”地一声，白雨跳珠，铭刻进我的耳廓。我顺着看过去，正是张起灵，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便抬眼看回来，黑沉沉的瞳仁里面清澈干净，他知道我不爱吃蛋白，所以剥了蛋黄给我。我看着躺在他饭碗里面的两瓣蛋白，心中又浮现起层层暖意，张爷见我对着他内敛地笑了笑，便垂下眼帘继续吃饭。

        ——

        一顿早餐结束之后，喜来眠一楼的座位几乎坐满了，我好奇地问吴邪这是不是有活动，否则怎么会有旅行的人出现，还有一两位外国友人，甚至他们都要跟张起灵合影，想来也是，张起灵的颜值受众不分国界性别，老少皆宜。吴老板笑了笑向我介绍，每两年雨村都会举办一次夏日庙会，是跟福建省省会联合举办的夏日巡游当中的一环，规模很大，无论是网络还是电视上都会帮忙宣传，再者也是为了带动这一片区的旅游业，我运气好正好今年碰上了。

        一听有乐子，我立马来了兴趣，连忙问他这个活动有没有游玩攻略，吴老板却煞有其事地琢磨了片刻，又示意我到他跟前去，并告诉我，雨村村委会为了响应上级号召，要求雨村的每一家商铺都要参与并有所作为，譬如参加花街巡游、参加节目演出、或者是摆摊卖货，我作为张爷的相好，那还是要有所觉悟，不能把时间都花费在玩乐上面。

        我听着他一通忽悠，欲言又止道：“你直接说让我给你们帮忙不就完了。”吴老板一听我的阐述，乐开了花，夸我是个好同志。张起灵就在收银台那边默默听着，偶尔看我一眼也不知这位爷在想什么。这时候胖哥意义不明地笑了两下，又拍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小离同志还是年轻啊，被天真忽悠一下就上当了。”

        胖哥见我一脸老实巴交没明白的样子，“嗐”了一声，他说村委会弄这一出肯定是有好处的，雨村本地的商铺参加是有机会获奖的，前三名的奖品极其丰厚，不仅免三个月的地租，还有锦旗和荣誉证书，甚至还有万元奖金——噢那怪不得吴老板要参加，这奖励我听都会动心，更何况是他。

        吴邪见我恍然大悟，他对着我笑了笑：“跟着我们你能多学不少东西。”我眨眨眼，不明觉厉地点点头，跟他们哥仨相处那么久，在我看来吴老板也就在这几个出生入死的兄弟面前会打打趣开开玩笑，对外时，他确实精明老练，尤其是看人很准，当初我刚见到他们三位时，吴老板的眼睛十分精准地认出了我是带有目的性的，也看出了我的是认识他们三个人的。

        后来熟络了一些时，吴邪跟我说过，这些年像我这样慕名而来的人有很多，愿意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人并多。或许是谎言说得太多，他有时候都会优先选择相信他们只是故事当中的角色、是一个作家笔下的灵魂，这样他就能放下很多事。可现实就像我这样的人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们面前，用一种看着梦想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这既是可以预料到的，也是难以防范的，所以无论说什么样的话，给出什么样的眼神，认出他们的人都会想现实一样继续前进，也根本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面有过多的交集，这就是现实。

        吴老板说他曾经也警惕过，后来日子一天天过去，真正能够和他们的生活有交集的人少之又少，除了两三个同为古董行的朋友留过社交账号，但几乎没有聊过天，因为他们就算行业相似，依旧不是一路人。他说对我投去那样的目光也是事出有因，他必须要防范未知的风险。他直言如果我并非蓬莱一族，我或许也会像之前的那些游客一样，最终选择好好地过属于自己的生活，因为人和人要走的路不同。

        我能理解他的话，也表示十分受教，我的心灵历程他也基本上说准了百分之八十，后来我问他会不会担心前来拜访的人透露他们的住所，吴邪便笑着摇头：“无论他们是否会大肆宣扬对我来说都无所谓，掀不起风浪。”

        我仍在回忆那时候吴老板说过的话，但他已经将注意力放在新入手的古玩上去了，也是个我不认识的玩意儿，不过能被他看上的都能算作好东西。说起即将举办的夏日庙会，吴邪跟我说，前年他们在客流量可观的地方摆了个摊，卖的是关东煮，生意很不错，活动举办了两天，赚得比农家乐一周的钱还要多，毕竟喜来眠要算上房租和劳务成本，关东煮只需要一辆活动小车和一些基础设备。

        我光是听他介绍就已经来了兴趣，小时候上学总是会在校门口的小吃摊上停留很久，于是好奇地问他今年有何打算，吴老板沉吟片刻，反客为主问我有没有什么好的想法，这时候张起灵默默地端了两盘西瓜过来摆在我们面前，这会儿客人都落了座，暂时没有人找他收银，张爷往我边上一坐，身形因常年锻炼十分挺拔，仅仅只是这一个动作，就莫名惹人注意。

        板凳有些矮，张起灵的腿又长又笔直，搁那一坐显得这板凳多少有些娇小。他显然是听见了吴老板跟我的对话，不过他也没有要发表意见的想法，他惯常如此，吴邪和胖子早就成为了他的家人，在兄弟面前，张爷又好养活又随性安静，干起活来一个顶仨，也从未有过怨言。

        想到这里，我拿起一块西瓜就喂到闷王嘴边，他平淡地看了我一眼，毫不犹豫地张嘴咬了下去，最甜的地方正好就是他咬下去的那一口，我也就是为了让他吃这一口才喂他的，目的达成后，我把那缺了一口的西瓜塞进嘴里：“吴老板，我觉得卖水果拼盘也不错。”吴邪沉思一番，说这个想法可行，水果成本不算高，利润却不低，于是保留了我的意见。

        等到夏日庙会那天，吴老板也确实采用了我的点子，只不过他稍作改动，还推了一车矿泉水出来。今年村委会敢于创新，加入了近几年兴起的中国古典文化，雨村街道都临时打造成了古色古香的文化镇。胖哥点子多，不知从哪给我们弄来了好几套汉服，说如果想要被游客提名最受欢迎小店，那必须要创新，首当其冲就是不能浪费已有的资源，那就是张起灵帅气的身姿姣好的面容，换上一身汉服必定吸睛。

        我看着那几套衣服，摸了一下料子是雪纺的，质量也一般，但比那种十块钱三套包邮到家的还是好了不少。张起灵原本望着远山发呆，听见胖子的点子就默默地看过来，并没有表态，他面色寡淡，可看了这衣服两眼，又把头转回去了，似乎对我们所说的这些话毫不在意。“里三层外三层……万一把小哥热晕了怎么办？”吴老板考虑到了实质性问题，并提出了相应的质疑，胖哥却笑着回答：“你放心，不光是小哥穿，我们也要穿，这是咱们四个人的衣服。”

        吴老板原本是要拒绝的，可胖哥却以“喜来眠争创前三佳绩”为由，成功说服了吴邪，当他们哥仨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时，我总觉得在那一瞬之间自己像个斗里面的古董物件，似乎下一秒就要被他们抬走鉴赏去了。

        我其实没把自己当回事，原以为我只是个在张爷身后给他提衣摆的小打杂，结果得知打杂人员突然升职成为正式员工，着实让我惊讶了一番，胖哥见我踌躇不决，他咧嘴一笑：“小同志，你那么善良，一定不会不穿的吧。”我挠挠脸，最终败下阵来，拿着那套齐胸襦裙就进了屋。

        我对汉服并没什么研究，只是觉得胖哥的审美一如既往地好，这件襦裙黄绿配色，清新淡雅，除了布料一般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缺点，胖哥甚至拿捏住了我穿多大的尺码，这裙子上身之后倒也不显小。

        等我换完衣服，他们哥仨已经在大厅里等我了，张爷一身黑金配色圆领袍官服实在是全场的焦点，眉眼冷淡气质典雅的他身着这样一身古装真有种刚从画里走来的错觉，胖哥还给了他一顶黑长直假发，可张起灵只看了一眼，眉心就微微皱起来，显然对这种假发没有好感。倒是见我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神色才有所缓和，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我看了许久，面上平静如水，看不出来他是否喜欢。

        “我觉得我有点像竹子成精。”我有些不好意思，就连走路的姿势都拮据了起来，仿佛多走一步都能消耗我的寿命。胖哥被我的自嘲逗得笑声富有节奏，他一边笑一边说我倒也不必这样骂自己。

        张起灵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我，一双眼黑得纯粹，此刻里面映着晨曦的光，待我走近些便伸手拉了我一把，将我整个人带到他跟前坐下，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仍然按照他的意愿坐好，接着我就感受到一双大手缓缓地取下了我的发带——张起灵在帮我梳头。那时候我又惊又喜，刚想要回头去看他就被他轻松制止住全部的小动作。

        “坐好。”张起灵短暂的二字足以按耐住我全部的好奇心，我虽然看不见他在如何操作，却能依稀分辨出张爷将我的头发分成了两大股，稍作盘结双叠于头顶两方顶角。他的手指很灵活也很细心，不会扯到头发的同时效率也很高，我并没有等待很久，他便松了手，这时候胖爷递过来一面镜子，我一看，竟然是双螺髻。

        这样的发型常在古墓壁画当中有所记载，张起灵作为倒斗一哥自然知晓，只不过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实地操作，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搭配上这样的服饰和发髻，确实有那么点意思，我眨眨眼，好奇地去看张起灵，既然是出自张爷之手，我就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他此刻正站在我的正后方，面色平静柔和，垂着睫毛专注地看着我，眼眸通透澄澈如深邃的夜空，这样淡的表情看起来竟然让我品出了一丝莫名的温和。我停顿了片刻，出声夸赞他，他也只是平淡地眨眨眼，唇角一抿，抬起手指拨弄了一下我眼前的发，张起灵如果想要刻意隐藏他的想法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他几乎不需要费神就能轻松做到，我猜到他也许是不好意思了。

        胖哥看热闹不嫌事大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又拱着火：“小哥，咱小同志这一身打扮再加上你这绝顶的手艺……不好看吗？”此话一出我都看得出他在哄骗张爷把实话说出来，毕竟这位爷可是惜字如金的闷王，但他却并不在意，眉梢缓动，看了胖子一眼，我是没看出来这一眼有什么，但确实把胖哥看得表情僵硬了一下，像是认了怂，这时候胖子又讨好般地对着张起灵笑了一下：“好看，好看。”吴老板见此情景果然没忍住，坐在一旁撑着膝盖笑出了声。

        可能是我对个人形象有着不太明确的认知，又确实想要听听张起灵的看法，于是等到我们几人都装整完毕，去街上摆好摊位时，我搬着板凳朝左手边的张爷那里挪了挪，用胖爷发给我的道具扇子往面上一遮，悄悄开口：“小哥，你觉得我这一身跟你在壁画上面见过的古人相比，贴切吗？”

        张起灵原本在发呆，听见我的话朝我看过来，面色依旧淡然，这时候他抬一抬眼帘，目光落在我脸上，眉眼线条柔和下来，他并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反而是重复了胖子在早晨说过的话：“好看。”这也正是我想听到的字眼，他的嗓音很清淡也很宁静，在这盛夏的季节里搅起淡淡的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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