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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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西施说张家喜儿有本事,在县令大人府上做丫鬟。
张喜儿瞧着确实跟村里人不太一样。二十出头的年纪,捈了粉,抹了口脂,穿一件白布衫,水红的裙子,外面罩一件嫩绿的比甲。一身鲜亮,眼睛里也闪着精明。
她望着周芜,再次感叹老天爷不公,偏生给了这穷酸寡妇一副好相貌。
巴掌大的脸跟豆腐似的白白嫩嫩,眼睛又大又圆,鼻子也秀挺,一开口连牙齿都周正得挑不出一点毛病。
可生着这等好相貌,却蹲在这破屋子里过穷苦日子,好不窝囊。
“喜儿妹妹吃饭了没?”周芜仿佛不曾见到张喜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鄙夷,人畜无害地笑着。
张喜儿:“嫂子生得这般水灵,跟黄花大闺女似的,难怪我家兄弟一眼就瞧上了你。”
“妹妹说笑了,我这都二十好几了。”周芜作羞涩地模样低下头。饭菜装进篮子里,叫安宝送去田头,嘱咐他:“家里来了人,我晚会儿再去田里。”
安宝应一声,两只手提着篮子往田间走去。
张喜儿说:“这小崽子看着不大,走得倒是快。”
安宝当然走得快,他得快点去告诉祖母,张家的坏人来了。
“妹妹屋里坐。”周芜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提起井边的水桶,说:“这两天家里忙着收豆子,连口热水也没有,妹妹别介意。”
“都一样。”趁这功夫,张喜儿钻进厨房。
只见灶台上半碟咸菜,而锅里只有一锅杂米饭。她又翻了橱柜,只几个破碗,旁边的米缸更是见了底,真是穷得叮当响。看了一圈,连柴禾堆也踢了两脚,也没寻着她娘放老树下的供品。
水桶提上来,周芜的余光掠过厨房,见张喜儿又进了堂屋探头张望。她不动声色,由着张喜儿去找,找不到东西她才能放下疑心。
大白天,屋里漏天光,只一张八仙桌并两张板凳,再一个供神的长桌上摆着三个牌位,可谓家徒四壁,一眼望到底。张喜儿目光停在周氏的牌位上,她识得几个字,也正因为识字才进了县令府。
“家里破败,让喜儿妹妹见笑了。”周芜倒了一碗井水放在她面前。
“刚经了大灾,家家户户都一样。我瞧着你家收拾得分外干净,一看便是利索人。哎,那是你娘的牌位?听说你们不是咱们本地人,是三伯娘救了你俩,然后你就报恩做了赵家的童养媳。”
村里这么传了许多年,周芜早不作解释了,笑着点头,并不顺着张喜儿的话头往下讲。
张喜儿等了一会儿,只觉得小寡妇不通人情世故,木讷得很。也是,三伯娘是村里出了名的泼妇,做她家的儿媳妇还不被往死里磋磨。
张喜儿跟这种蠢货也懒得拐弯抹角了,道:“前些日子,我娘捡了个香囊,好像是三伯娘掉了的,你看看是不是。”
石青地绣荷花香囊,里头装的是驱蚊防暑的香料,是她们夏天做的,这会儿还能闻到淡淡的艾叶香。周芜神色如常,接过来看了看,说:“是我娘的,劳烦你特意送过来。”
装了药粉的香囊她当日就清理干净了,就算张喜儿起了疑,也无证据。
张喜儿道:“我看这荷花绣得真真好,要是拿出去卖能挣不少吧。哎,可惜我粗手笨脚的,不会这等精妙的绣法,要不然挣几个铜板还能贴补贴补家里哩。”
周芜从她话里听出些旁的意思,似乎并不全是为了那些“供品”来的。她略一思索,顺着话茬试探:“妹妹想学吗?”
“你肯教我?”张喜儿意外地睁大了双眼。
周芜弯了弯嘴角。
“教啥?”
这时,外头响起林氏清脆的声音。
一出门,就见林氏小跑着进了院子,瘦削的身子扶着木门喘粗气。周芜眼中笑意直达眼底,道:“娘,我同喜儿妹妹说这香囊哩。”
她温柔地笑着,微微颔首,林氏便稍稍放了心。
两人对视一眼,多年相依为命形成了默契,只一眼便知如何配合。
林氏当即压下嘴角道:“我看你就是想偷懒,这大忙的日子你不去田里干活,净弄这些劳什子破玩意。”
安宝落后她几步跑进了院子,摸一把脑袋上的汗,心想,他们家三个人哩,打一个肯定打得赢。
张喜儿的眼里可瞧不见一个小屁崽子。她现在满心眼里都是周氏绣,怪林氏回来得不是时候。
林氏进了堂屋,周芜这个做儿媳妇的又是搬凳子,又是给她倒水擦汗,张喜儿便知家里做主的是这老婆子。
老婆子刁钻,可不比小寡妇好对付,张喜儿不得不寻些由头。
她说:“三伯娘,听说安宝病了,我兄弟特意叫我来看看他好些没有,要是好些了,得赶紧回去读书。”
林氏:“眼下秋收,家里忙得很,过了这阵子再去吧。”
“那成,我兄弟说安宝读了没几日,这以后要是不去了,修金得还给你们。”
“还能退?退多少?”
林氏的嗓音徒然拔高,张喜儿吓了一跳,手捂着胸口,含糊道:“看他去了几日吧。”这老寡妇,进了她家的东西还想着退,做大梦吧。
这时候,周芜小声插一句:“娘,安宝还是要读书的。”
“读个什么书,读书读书,家里都掏空了!你去看看家里的米缸,还能吃几日!”
“三伯娘,我瞧安宝这孩子机灵着呢,多读书将来有出息。”张喜儿笑着劝。
“读书不得花钱呐,你瞧我家穷得只剩西北风,哪来那许多钱供他读书。”
“怎么会,嫂子一双巧手,绣的这个香囊啧啧啧,多精致啊,我敢说这要拿城里去卖,少说能有好几十两哩。”张喜儿提着香囊,像看着金元宝。
“啥,几十两?”林氏大笑,“就这,能卖七八文就不错了,还几十两。”
张喜儿瞧婆媳俩不以为然的样子,可算知晓为何这小寡妇空有一手家门绝活,却还将日子过成这等穷酸。
没见过世面!
没见识的周芜静静听着,总算明白了张喜儿是冲着周氏绣来的。
周氏绣以配色鲜艳,富丽矜贵而出名,在前朝被钦点为宫绣。后因不小心触怒昏暴的殇帝,周家满门被斩。仅有的一条漏网之鱼在十五年前也过世了。在这乡野之中识得周氏绣的几乎没有,不知张喜儿从哪儿听来的。
周芜望一眼供桌上的牌位,垂下眼睫思量片刻,道:“我娘当年走的早,我只学了一点,喜儿妹妹要是想学,我教你。”
张喜儿没想到这般容易,早知如此,先前就不用找人来说什么亲了,绕了一大圈没成事,反倒害得自家兄弟失了脸面。
“这怕是不妥吧,你家的绝技怎好教我一个外人。”张喜儿假意推辞了一下,她盯着小寡妇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就算她说的是客气话,她也要变成板上钉钉的事。
对她眼中一晃而过的势在必得,周芜只是笑笑:“我家安宝日后还要托你照顾呢。”
听了这话,张喜儿转一转眼珠子,可不是嘛,小崽子跟着她兄弟读书,晾小寡妇也不敢糊弄她。她道:“那是一定的,我瞧安宝将来定有大出息。”
林氏这时道:“张家丫头,学这个费眼又费时,挣的还不如我种地哩。”
“也不求挣几个钱,就是长长见识。”张喜儿随口找了个话茬子岔开去,免得这刁钻的老寡妇胡言乱语坏了她的好事。
周芜取了绣花针、丝线、剪刀、手绷,从花样子、配色、劈线、到针法,讲得认真又有耐心。
绣活张喜儿也是会一点的,小寡妇教的周氏平绣,她听了一遍便懂了,但是她装作不会,问了几遍,直到小寡妇不厌其烦地讲了好几回。她这才信了她是真蠢。
也难怪,从小就做了人家的童养媳,上头有个恶婆母,丈夫又短命,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一辈子畏畏缩缩。这种人她见多了,连跟人吵个架都不敢的,能活到天下太平都是老天爷可怜她。
周芜将张喜儿的鄙夷蔑视瞧在眼中,只作不知,若是轻易就被激怒,她也活不到今日了。
一个下午,张喜儿就学会了绣荷花瓣。她仔细端详自己的作品,既欢喜又得意。
周芜:“听我娘讲,用金线绣出来更好看。可惜……”她叹口气望一眼牌位。
这与张喜儿从夫人那儿听来的一样,说是周氏绣法用金箔搓成金线,绣出来的那叫一个富贵华丽。她忙问:“用金线是怎么个绣法?”
果然,她听说过。周芜抿了一下嘴角,睁着大大的眼睛说瞎话,“跟平绣一样,可惜我都不曾见过金线。”
说到金线,张喜儿也不曾见过,她一个月才半吊钱。
不过,她要是会了这周氏绣法,随便卖几样绣品还不挣得盆满钵满。这般想着,张喜儿坐直了身子,问小寡妇,“藕心该怎么绣。”她可是见过夫人的那柄荷花团扇的,藕心跟花瓣可不一样,小寡妇休想藏着掖着。
周芜不想她还清楚这些个细节。忽而心中一动,想起送安宝去张家读书那日,张喜儿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岂不是从那时候就算计上了?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周芜低下头掩盖住眼中神色,道:“藕心要用打籽绣。”说着她手里的绣花针从下穿出来,在上面打一个结。
“原来如此。”
“喜儿妹妹,天色不早了,不如你趁天没黑早些回去,明日你早些来,我再教你接针和配香料。”
张喜儿看了看天色,确实黄昏后了,起身道:“成,我明日再来。”
周芜送她到门口,她忽的转身幽幽问了一句:“那老桂花树灵不灵啊?”
周芜面色不改道:“听说是灵的,大水冲下来,好多树都淹死了,就那棵老桂花树还活着哩。”
这时,林氏大嗓门吼一句,“灵什么灵,你要是敢拿了家里的米去拜那玩意儿,看我不打死你。”
周芜害怕地缩起肩膀,冲张喜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张喜儿心道一句没出息的怂货,按下怀疑,面上笑着约好了明日再来。
目送张喜儿走远,周芜脸上的笑容淡去,林氏也皱起眉朝着她的背影呸一口,关上大门,祖孙三个商议对策。
张喜儿不晓得的是,当年周氏临终前将周氏绣法教给了周芜,但周芜没天赋,反倒是打小手巧的林氏一点就透,算是周家最后一个传人。
“你为何叫她明日再来?”这一家子黑心肝的,有多远离多远才好。
“这种人盯上你就像苍蝇见了血,你若明着拒绝,他们反倒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周芜拿起张喜儿绣的荷花,形似但是针脚不够齐整。
“他们大都有个通病,不会勤勤恳恳干面朝黄土背朝天之事,若有另一桩‘手艺’比绣活轻省,你想她可还会盯着我们?”
周芜说着对安宝招招手,林氏与周芜打配合之时,他从不会插嘴。这是他们说好了的。
周芜一招手,安宝便知他可以说话了,问道:“什么手艺?”
林氏也竖起耳朵来听,周芜忍不住笑了。
“比金钱更动人心的,是权势是地位啊。”张喜儿在县令府当丫鬟,岂会没有一点心思。
林氏一听便摇头,“不可能,听豆腐西施讲县令夫人是个母夜叉哩。”
“如此更好,县令夫人收拾一个丫鬟还不是易如反掌。”
县令是父母官,寻常百姓提起来谁不是又敬又怕的,哪个敢借县令夫人的手“杀人”,林氏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周芜想一想,确实。
林氏叹口气,“不过,张喜儿对自己亲弟媳、亲侄女都下得去手,也只有比她更厉害的人才能收拾得了她。”
一想到这祸害临走时特意提了一嘴老桂花树,林氏就心里发毛。
又问:“县令夫人真能收拾得了她?可别叫她得了意去,反倒大富大贵成了人上人。”
“自是不能叫她得意,她若成了人上人,遭罪的人可就多了。”周芜抿起嘴角,望了一眼东屋。木床后的小药瓶还不曾用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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