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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15章毓京梅淡(1)


九月初八,毓京天晴,微凉。

        是日一早天方亮,苏家小姑娘——苏如蔚从睡梦中醒来。

        小家伙揉了揉有些困顿的眼睛,看着姜黄色的窗帘帷幔发了会儿呆。忽的,她叫醒了睡在一旁罗汉床上的萍花,让她给自己穿衣服。云妈妈捧着早饭进屋时,小姑娘已经动作神速地梳洗完毕。

        圆桌上摆着琳琅满目的早点,全是毛氏一早吩咐厨房给小孙女准备的,可如蔚兴趣全无,随意喝了两口粥就要云妈妈带她回别院。云妈妈大奇追问她为什么。小姑娘则皱着好看的眉毛说她失约了。

        原来,昨日离开别院前,如蔚是有承诺晚上要回别院陪苏梅的,并且还答应了苏梅睡前要背一首诗给姑姑听、写几个字给姑姑看。谁曾想,正春突然受伤,苏梅的约定就被小家伙抛到脑后了。昨晚,她做梦梦到苏梅。今早起床,想起为她受伤的姑姑,小如蔚十分内疚,想着趁姑姑还未醒马上赶回去。这样姑姑睡醒一睁眼,就可以看到她。

        云妈妈忍俊不禁,想着这姑娘大了,心思也多了,竟然会说承诺这回事。明明之前还对苏梅例行严苛地要求她背诗练字十分委屈,甚至还闹了几回脾气。

        如蔚看云妈妈半响没反应,遂忍不住闹腾起来。云妈妈没办法,只能说要等正春看过大夫后方可离开。如蔚一听,立刻跑出梢间,想去把大哥哥叫起床。

        谁知,明间房门洞开着,府医正在里头为正春查看伤口。

        瞧见妹妹来了,正春眉开眼笑的问她早饭吃什么。

        如蔚答非所问,三句不离何时启程回别院。

        半个时辰后,正春换药完毕。如蔚表现得十分雀跃,立刻催促萍花去给正春端早饭。

        正春一开始不明所以,经云妈妈提醒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苏梅。

        云妈妈有些担心正春的身体。

        但正春觉得这里毕竟是“苏府”,叨扰多有不便,要休养还是早些回别院的好。

        辰时末,一切打理完毕,正春领着如蔚向毛氏告辞。毛氏想留如蔚住下来。但如蔚看上去对“苏府”的一切都疏离得很,一颗心紧着回白家别院,并且理由充分——回别院继续姑姑交代的功课,背诗练字。

        “业精于勤荒于嬉”的道理毛氏还是懂的。所以尽管她觉得如蔚应该留在府上,但也无可奈何地同意了。离开“苏府”前,毛氏亲送他们兄妹二人到院门处,并就昨晚之事对正春再三表示感谢。正春则继续谦虚了一番。

        巳时,白然驾着马车行至东安二街街口,却不想和赶回来的苏道安撞上。原本下了朝,苏道安就应往衙门去。但苏道安想起客院的正春和如蔚,想着先回府看看他二人,却没料到在街口碰上。苏道安得知他们要回别院,便提出送他们回去,一方面是想表示对正春昨晚帮助他们夫妇的感激,另一方面也是苏道安作为祖辈表达对小孙女的关心关怀之情。正春推拖不过,只得同意。

        不多时,马车行至东安五街的“乐圆别院”门口。车刚停下,小如蔚就开始催促云妈妈赶紧抱她下马车。白然摆脚蹬慢了些,还被小家伙一板一眼地数落了一番。

        苏道安瞧着有趣,便问道:“蔚儿这是急着回来见谁?”

        如蔚一把搂住云妈妈的脖子,理所当然道:“当然是姑姑啦。如蔚昨天不乖,没有按时回来,姑姑肯定很生气。”才被云妈妈抱离马车,小家伙立刻闹着要下地。云妈妈刚把她放到地上,小丫头立刻健步如飞地往别院里冲,一边跑一边喊“姑姑”。

        云妈妈见之,眼前一黑,急忙一边追一边让她慢点跑。

        “叔公,您请。”

        这是苏道安第一次来苏桂的别院。

        跟很多从商起家的家族一样,苏家先祖苏牧本是牧场长工,入赘进了昭平牧场才得以发家,在有了财富之后便开始希冀子弟能够跳出商人的圈子,因为士农工商的顺序自古以来从未变过,于是到了苏牧的孙子那一代,便有了苏家最早的读书人、被后世称为“墨昭公”的苏墨。而苏道安是“墨昭公”苏墨的玄孙。自苏墨开始,他们这一支苏家人代代有人读书考科举。而苏墨的嫡亲堂弟、苏道安的堂高叔祖父苏塞则继续苏家的从商事业,自然而然,他这一支的子孙走的便是商道。苏桂是苏塞的来孙女,她的父祖、兄弟也皆行商,且每个人都富可敌国,是大齐的大商人。

        在很多读书人眼里,商人群体大多目不识丁只闻铜臭,最喜银子票子,毫无见地和品味。可就苏桂这别院牌匾而言,苏道安却觉得侄女苏桂不但长袖善舞,也是个高雅脱俗之人。

        楠木制成的别院牌匾约四尺长、一尺半宽,云纹浮雕镶嵌在半寸宽的金漆匾框上,“含蓄”地昭示着主人家的财力。匾额上“乐圆别院”四字书楷体,字型灵动,笔墨厚重,看得出来撰写人深厚的握笔劲道和书法功底。

        站在别院门口观望了许久,苏道安不由得语带欣赏地赞扬道:“好字,真是好字。正春可知,这字出自谁之手?”想必苏桂是花了重金请有识之士写的。能与这样的人相交,苏桂确实非同一般。

        正春闻之微微一笑,一边把苏道安引进别院,一边道:“这牌匾的字,自当出自姨母之手。姨母的墨宝,母亲曾带过去阿木伊,全挂在厅里。好几次贵人们都要求要买走,母亲都没舍得给。”

        苏道安大表惊讶,禁不住感慨道:“噢,想不到啊。三哥家的闺女不但经商有道,连这写字的造诣,也如此惊人。看来,该向三哥讨教教养闺女之法才是。”

        苏道安这一辈,因为苏家能活到成年的血脉子息十分单薄,所以在称呼上,按照年龄顺序做了排位,这样一般人也就瞧不出他们这辈苏家人主支脉人丁凋零了。男丁上,苏进安居长,苏道安居末。中间分别是苏达安、苏迢安、苏连安。其中苏达安、苏连安已去世。女息上,依次排位是苏烟、苏灿、苏烛。兄弟姐妹八人中,苏进安年龄最大,苏道安年龄最小,中间依照年龄排位是苏烟、苏迢安、苏烛。

        正春对外祖父辈的这个称呼是清楚的。他听到苏道安赞扬的话,知他误会了,便纠正道:“叔公错了,不是外祖父这边的三姨母,而是梅姨母。”

        苏道安一脸疑惑,不解地问道:“梅姨母?哪个梅姨母?”

        话刚问出口,几步开外的明间回廊处,一抹碧绿的身影吸引了苏道安的目光。只见如蔚双手环着苏梅的腿,正卖力的撒娇。那亲昵的模样和时不时溢出的微笑,不难看出姑侄两感情很好。

        正春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姨母,你看谁来了?”

        苏梅寻声而望,不远处的一片金灿灿中,一个高瘦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瞳孔里的那张脸由小及大,就这样,没有提醒,毫无征兆的,那副她曾经最厌恶的五官出现了。唇边溢着的微笑渐渐消失,身体犹如冷水相浇迅速冷了下来。只有腿弯处挂着的小家伙,还在撒娇的喊着“姑姑”,却得不到苏梅任何回应。

        时间仿佛倒退回很多年前的午后,雍州苏府里的白杨树落下了第三层金色,光秃秃的树杈上站着那只讨人厌的三尾毛乌鸦。一片寂静中,苏道安打在苏梅脸上的耳光尤其响亮。苏梅听到他说“滚出苏家”时,竟然有种别样的轻松。来到这个未知的世界,并非苏梅所想,但占住了这个身体,就得为她负责。不管是保护生母周氏,抑或是跟随她的丫鬟,苏梅都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她可以为了周氏向毛氏低头,也可以为了“畅夕院”一屋子下人的命上花轿,然而她却无法做到向男尊女卑的现实低头,向束缚女子的家规低头。所以,她特立独行;所以,她会有在这个时代人看来十分出格的怪诞言行;所以,她休了夫;所以,她以“无名氏”之名写文出书告诉看书人在异世里有另一个怎样的世界。

        九年了,山庄里的生活一直很安静。熟悉的周妈妈和梦楠,从小就跟随着她的随柳、紫陌、踏雪、载云,还有那院里的一草一木、院外的成排梅树,恍惚流年间温润了她寂寞的心灵。她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对任何事情都消了心,却不曾想,记忆最深处的伤口会在见到苏道安时被活生生撕开。往事如潮水般上涌,过往种种像梦魇,一路如大洪溃堤般直撞心灵。曾经引以为傲的自持和冷静,此刻早已被抛至九霄云外。掩映在瘦弱躯体下的内心正在发颤。

        几步开外,紫陌手里的托盘掉了。她吃惊的捂着嘴,愣愣的看着突然出现在院子里的苏道安不知所措。

        在为苏桂摆早点的周妈妈被院里传来的声响吸引,抬起头顺着洞开的房门望去,不若竟看到苏道安。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丢下手里的筷子就要冲出来,却被苏桂拉住了。

        苏梅腿弯处,小豆丁如蔚看姑姑好一会儿没回应她,忙抬起头问道:“姑姑,到底要背什么诗?你说呀。”

        苏梅缓缓的低下头,摸了摸如蔚的小脑袋,轻声道:“背杜甫的《登高》吧。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如蔚噢了一声,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刚想问苏梅是不是还跟之前一样背完就抄写10遍,却不想头顶一湿。小丫头心里大是疑惑,伸出手轻轻一摸,不无意外的瞧见了湿润的掌心。她抬起头,张着嘴想要发问,却不想看到苏梅脸上挂着的泪花。“姑姑,你怎么了?为什么哭?是不是蔚儿昨天没有守承诺,你不高兴了?”

        白正春本就对苏道安看到苏梅后的表情充满疑惑,再看看苏梅这状态,顿时觉得不对劲。他料想苏梅的情绪起伏应该和苏道安有关,于是便走过去,把如蔚抱起来,道:“蔚儿乖,姑姑和祖父有事要说。大哥哥带你进屋背诗写字可好?等姑姑和祖父说完话了,她就过来找你。”

        如蔚扁着嘴看了看苏梅,见她没反应便只能点点头,由着白正春把她抱进屋。

        如蔚被抱走后,苏道安顿时觉得气氛更尴尬了。面对被他亲自赶出门去的女儿,他除了手足无措,竟然也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依然历历在目,当着族长苏质和众多族人的面,是他义愤填膺地痛斥苏梅的怪诞言行令苏家蒙羞,一再坚持要将女儿从族谱上除名。曾经被他抱在怀里呵护着的孩子,终究被他亲自推离开了。任是冷静之后再后悔,也已无法消弭鸿沟般的裂痕。不知不觉,一晃九年过去,他已从不惑之年转入知命之年,而苏梅依然是记忆中高瘦的样子,柔柔美美,那眼神里透出的倔强和不甘,一如当年看着他般熟悉。

        许是苏梅觉得这样的见面太想荒唐,想尽快结束,半响过后,在苏道安的注视下,苏梅把眼角的泪光一抹,嘴边扬起了陌生的浅笑。

        她淡漠道:“日上阳光火辣,苏大人可需进屋一坐?我让下人给你沏杯茶。”

        苏道安在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上打了几转,禁不住道:“这些年,你还好吗?”

        苏梅讥讽一笑,讪讪道:“苏大人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问我?父亲?抑或是百姓父母官?如果是前者,苏大人大概忘了,九年前在宣城的苏氏祠堂,你我就再无瓜葛。如果是后者,那就更不劳苏大人费心。这人世间多的是不平事和凄凉人,他们比我一介村妇更需要苏大人的关心和爱护。苏大人当得了这京师父母官,就好好关怀百姓即可。无需牵挂我这无用之人。所以,苏大人若无事,请回吧。”

        说罢,不待苏道安说什么,苏梅转身就要走。

        苏道安见之,情急之下喊出了苏梅的名字,但真的开了口,却又不知道接下来可以说些什么。所谓“关心”,在这个亲自被他赶出门的女儿面前大概是嗤之以鼻,而心里那种想知道女儿过得好不好的渴望却一直以来都在不断纠缠他。虽然这些年来小儿子时不时会向他说明苏梅情况,但此时此刻亲眼见到了女儿,苏道安却更想亲口听她说句话。

        苏梅并不想对苏道安突如其来的关心追根究底。她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回主屋,从紫陌身边走过时不客气道:“紫陌,送客。”

        紫陌被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主子这样的语调就说明她此时情绪非常不好。按照以往经验,最好敬而远之或者让周妈妈跟梦楠姐姐去应对比较安全。当然,在应对主子前,她还需遵照主子吩咐把人请出去,否则一会儿被请出去的怕会是她。

        紫陌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上前去,轻声道:“老……苏大人,您请回吧?夫人这几日身子不爽,不便见客,还请苏大人见谅。”若还喊苏道安“老爷”,大概苏梅会把她立刻扫地出门吧。毕竟在“遗世山庄”,苏家的一切都是禁忌。更何况是和夫人断绝了关系的苏老爷。

        苏道安看着苏梅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吩咐紫陌好好照顾她后就转身离开。从别院里走到别院外,不过几步路程,但此刻对于苏道安而言却走得十分艰难。脚步像被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大门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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