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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棺材铺(一)


与卿妖葬书

        文/温留白

        2022/3/30

        大雪下了整整三天,仿佛要葬了整个人间。

        今早城门一开,客商们便拖着满载的货物,迫不及待地涌入陵阳城贩卖。

        卖阳春面的老罗就喜欢这样的冰雪天,天越冷,生意越好。

        面条被丢入铸铁大锅,长筷搅拌三两下,等做好汤头,就能捞进大碗,老罗利落地将葱花一撒,轻轻松松端起滚烫的面碗,吆喝声立马响起,“客官,您的阳春面来喽!”

        那人早就拿着筷子等候多时。

        老罗跛着腿,将面端到他面前,隔着稀薄的雾气打量了他一眼,随后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怪人!

        陵阳城的冬天虽然寒冷,但也不至于要穿这么多……

        单单是棉衣,约莫就裹了四五层,外面还披了两件大氅,硬生生将自己裹成了一颗球!连脑袋都不放过,里三层外三层地兜着,怎么会有这么怕冷的人?

        那人用戴着三层手套的手,笨拙地挑着碗里的葱花。再解开层层冬帽,终于喝上一口热汤,舒服地喟叹一声。

        变故就是在这时发生的。

        长街上忽然刮起一阵飓风,将客商们的货物吹地乱七八糟。眼看着风势越来越大,连摊子都支不住了,路人纷纷开始逃窜。

        老罗眼眼看着客人们被风刮地四散而去,收不到面钱也就算了,面碗碎了一地,连桌子都被掀翻了,虽然心里着急,但眼下正是避难的时候,顾不得那些。

        旁边开客栈的老板好心招呼大家进去避难,老罗将荷包牢牢揣在怀里,一手挡风,抓紧时间往客栈钻。

        鸡飞狗跳间,看见那怪人依然雷打不动地吃面。

        “这位后生要不要进来避避?再不进来,我们就关门了!”客栈老板好心招呼他进来避难,下一秒一道惊雷劈下来,就落在那人身边,电光闪烁,震地耳膜嗡嗡作响。

        这冬雷来得诡异,一道刚落下来,第二道接踵而至,所有人大惊失色,连忙合力堵住大门。

        姜染顶着漫天惊雷喝完最后一口汤,将面碗按在桌上,又从地上随手捡起半壶茶水,倒入碗中,撇净油花和茶沫。

        此刻街上已经空无一人。偏偏那天雷几次三番都落在他身边。

        他摘下一层,两层,三层手套,双手总算活络了一些。从脖子上解下一枚铜鱼吊坠,顺手丢进注满茶水的面碗里。

        那铜鱼周身遍布蓝绿色的铜锈,鱼鳞片片分明,看着是个年代久远的东西。

        鱼身分为五段,一截包着一截,每一截都可以灵活摆动。

        铜鱼嘴里衔了个钟形的铃铛,里头本该悬着铛簧的地方空无一物,显然是个哑的。

        说来也稀奇,那铜鱼入了面碗,竟然像活了似的游动起来。

        姜染撑着脑袋,看着催眠效果极佳的铜鱼在碗里游了一圈又一圈,在四周天塌般的雷声里,慢悠悠地打了个哈欠。

        上下眼皮刚要合拢,一道天雷就擦着他的大氅落下来,愣是将他的衣袖烧掉半截。

        姜染的困意被赶走了大半,他皱了皱眉,略略抱怨,“真是人善被人欺,妖善被雷劈。”

        今日他出门吃面,恰逢天雷诛妖。

        按理来说像他这样矜矜业业不做坏事的小妖不会被天雷惦记,但架不住这天雷偶尔不长眼,劈错人。

        那雷仿佛意识到自己劈错人,消停了一会儿,似在反思,而后精准地落到距离姜染几丈远的木箱上。

        木箱是客商用来装货物的,一路上磕磕碰碰,木板钉地也不严实,拼接的地方到处指缝宽的缝隙,本来就不结实,如今被天雷一劈,当场四分五裂。

        更稀奇的是,箱子里竟然流出一滩黑水。

        那黑水诡异地很,先前装在破木箱里收束自如,愣是没往外流出一滴,如今藏身之处不在了,开始在地上四处流窜。

        天雷追着那滩黑水劈了几下,在黑水上燃起天火,每次都能蒸发一些,烧地它痛不欲生,尖叫声刺痛耳膜。

        黑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少了,最后避无可避,绝望之中,嘶吼着忽然凝成一个人形,不甘地朝着姜染那处扑了过去。

        姜染看也不看,蘸了点水屈指一弹,黑水顿时四分五裂地分成了好几滩落在地上,配合天雷的追袭,最终被蒸发干净,露出内里包裹着的枯瘦躯体,是一只瘟妖。

        天地有道,万物皆可修行,皆能成妖,可若是妖怪作恶太多,便要遭受天罚。

        那瘟妖起初是个得了疫病而死的人,死后一直没有人替他殓葬,所以怨念丛生,化身为妖,一路害了不少人,终于混进陵阳城,想要趁着商贩入城,庙会上人潮涌动之际传播疫病,无奈天罚已至,死无全尸。

        姜染看完了戏,确定那瘟妖已经死了,这才慢悠悠地看了一眼面碗。

        铜鱼还在游动,只是里头原本澄清的水,已经变得非常浑浊。

        看来这妖怪的尸首里浊气汇集,要是放着不管,还是会传播疫病。

        他该开工了。

        姜染叹了口气,收起铜鱼,从路边捡了个破布条,将地上被劈地四分五裂的妖怪躯体像捡柴火一样地搜集回来,堆成一小把,捆起来,扎好,背在背上。

        天雷劈地彻底,这些肢体已经变成了焦炭,黑瘦黑瘦的,没了水分,很轻。

        不细看,还真以为是柴火。

        这会儿风也不刮了,雷也不打了,躲在屋子里的人都开始探头探脑地走出来,一边感叹这奇异的天象,一边收拾满地的烂摊子。

        老罗从客栈出来,看见自己的面摊只剩下一张桌子,一张椅子,一只面碗,完好地立在原地。

        那个裹成球的怪人已经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吹走了。

        他叹了口气,感叹流年不利,跛着腿上前收碗。

        走近了才发现,面碗旁边竟然压着几两碎银,足以弥补今日损失了。一把年纪的老跛子鼻子顿时一酸,老眼一花,将热泪含在眼底。

        ……

        ……

        姜染提溜着“柴火捆”,回到了茶居巷尾的棺材铺。

        门前积雪已经堆成半人高了。

        他穿着数不清的袄,在冷风中抖擞两下,艰难而笨拙地打开了棺材铺那被虫蛀了很多洞洞眼儿的大门。

        “门前积雪都快堆成山了,我不在这几日,您就不能屈尊降贵铲一铲?”

        棺材铺里空无一人,冷风灌进来呜咽有声。

        摆在柜台上的铜牛有气无力地说话了,“最近账上一穷二白,朕从前一天要吃八炷香,如今沦落到一天只能吃一炷,走路都飘,爱莫能助。”

        附身在铜牛上的老伙计,是某朝某代一个叫陆乾的亡国皇帝。

        因为造下太多杀业无法投胎,只能暂时依附在铜牛身上修炼。

        那铜牛也算是件稀罕的古董,周身花纹繁复,此时被陆乾附了身,牛嘴一张一合地吐着人话,“这一趟回来,你身上可有银两入账?”

        “都拿来买袄了。”

        姜染将“柴火捆”随手丢进了一副空棺里。

        附身在铜牛上的陆乾牛鼻朝天哼哧一声,差点没被气晕。

        “你怎么不冻死算了!”

        姜染慢悠悠回嘴,“不劳您费心,我本来就是个死人。倒是你,柜台底下藏着这么多古董,随便卖掉一件,就能吃到猴年马月。”

        姜染一提起要卖掉他的古董,陆乾气不打一处来,当即蹦下柜台,后退几步,刨了刨后蹄,朝着姜染的小腿撞过来。

        无奈人家穿得厚,这一撞收效甚微,倒是自己四脚朝天,半天爬不起来。

        “你懂什么?这些古董是朕最后的颜面,饿死也不卖!”

        姜染随手盖上棺盖,一刻不停地开始扫雪。

        出门前又加了一件袄,变成一颗更圆润的球。

        只是今日……茶居巷里也不太平。

        马车撞开几个摊位,在一片肃杀的街道上疾驰,惊起几只飞鸟。

        商户们纷纷逃窜,紧闭大门,满脸惊恐地屏吸聆听。

        屋顶的瓦片被几队人马踩踏地发出闷响,积雪衬地满地惨白日光。

        为首的山匪拉满弓弦,从高处射出精准一箭。

        随着箭矢破空的呼啸声后,枣红的马儿发出最后的嘶鸣,终于倒在了血泊之中。

        马车侧翻在地后,从车厢里钻出一个面色狠厉,浑身是血的少年。

        青天白日,皇城之内,山匪作乱,遍地血光。

        他继续扫他的雪,关他屁事。

        眼看着山匪就要合围过来,贴身的护卫奋力抵抗,好不容易将包围圈撕开一角。

        苍老的家仆虽然身手过人,无奈对方人多势众,几番打斗下来,早已伤的不轻,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

        在最后关头,老仆一把推开少年,声音里透着悲戚,“主子,一直往前,不要回头,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前面就是皇城,我去找金吾卫来帮忙!”少年还在努力寻找生机,可接下来老仆的一番话,却彻底让他死心了。

        “天子脚下,皇城之外,山匪又怎么敢这样横行杀戮?这些山匪佩刀统一,训练有素,哪里来的金吾卫?他们就是金吾卫!”

        是了,天下易主,如今宫中太后掌权,扶持新帝登基,正是铲除异己的好时候。

        他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皇帝活着的时候就将他放养在偏远行宫,眼不见为净。

        如今皇帝驾崩,权力更迭,多方势力蠢蠢欲动,依稀有人记起他也是个皇子,身体里同样流淌着皇族血脉。

        这一刻,宋劣的脸色苍白。

        他想活下去。

        可是……太难了。

        无数刀光剑影向他袭来,仅剩不多的护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掩护他逃亡。刀剑刺进他们的躯体,温热的鲜血融化了路边的积雪。

        他的视线逐渐变模糊,看不清身边有多少人倒下。

        只知道最后,在偌大街道上逃亡的人,只剩下他自己了。

        宋劣不敢回头看,也曾声嘶力竭,狼狈不堪地呼喊救命。可从街头到街尾,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只能依稀透过门缝,看到一双双冷漠的眼睛。

        身后,第二支箭矢破空而来,刺入他的背部。

        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宋劣放慢了奔逃的脚步。

        他的衣着本就单薄,现在又因为血液流失而觉得越来越冷。他缓慢地喘着气,唇上有殷红的鲜血溢出,在飞速散去的温暖白雾中,原本苍白的脸显得更白了。

        少年拖着嶙峋的身骨,身后的鲜血似红梅,点点滴滴开了一路,远远看着,惨烈而美丽。

        终于,他再也逃不动了,倒下的瞬间,隐约看清头顶悬着的破木牌上写着三个字:棺材铺。

        能死在这里,也算是他的宿命了。

        闭眼前,依稀看到棺材铺里有人走出来,就停在他身边,衣服多到看不出身形。

        那人一手抓住领口,裹紧身上的冬袄,拿脚试探性地拨弄了几下。

        他闭着眼睛,没力气动。

        随后就听到那人特欠揍地丢下扫把开始埋怨,“我刚扫完雪,你瞄着门前这块空地就冲了过来了,往这一躺,怎么着,躺这儿碰瓷来了?怎么想的?你是不是觉着你要是死在这儿,说不定老板会发发善心帮你收尸?”

        宋劣本想咽气,听完那人的话,被气地一口气回了上来,想骂他两句再去死。

        无奈张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他果然越发憎恶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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