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棺材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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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牛听见门口动静,翻身起来,在门缝边上探了个脑袋。
“朕看他伤的不轻,要不你日行一善?”
姜染对此等碰瓷之人嗤之以鼻,“今日我已经行过善了!”并着重强调,“我一日只行一善!”
铜牛的眼睛滴溜一转,“为什么这么多人追他,他是不是藏了什么好东西?要不你搜他一搜,说不定能再添几件袄。”
最近账上吃紧,陆乾的目标是每日至少能吃上三炷香,为此可以不择手段。
姜染觉得铜牛的话不无道理,且他向来不是什么清高孤傲的正人君子,趁人之危的事情,做起来也颇有一番乐趣。
当下就在那人身上翻找起来。
姜染刚翻完他的袖子,又开始翻他的前胸,当他看到那人锁骨下方的胎记时,愣了一会儿,这人他见过!
就在十八年前,棺材铺开张的第一日,也是一辆飞驰的马车,被无数人围追堵杀。
当时有一名金吾卫跳上马车,从一个妇人手中抢走还在啼哭的新生婴儿,狠狠地从车上抛下,想要将他摔死。
那日也是姜染上辈子身死后,第一次被鬼差提来这家棺材铺。
阎王说他前世杀业太重,没法投胎。
让他上来葬妖为前世赎罪,日行一善,顺带领略一下生命的意义。
他刚套上一具新鲜的躯壳,活络完僵硬手脚,站在门口晒着久违的日头。
只是伸了个懒腰,就顺手抄了个婴儿回来,顺利完成了当天的日行一善……
后来混乱中,又来了一队保护那婴儿的人马。姜染在把这孩子交出去时,顺便看了看他的面相。
命途坎坷,半点没有帝王之相,连大富大贵之命都没有,无论他是什么身份,这辈子也只能做个不知名的小人物。
时隔多年,又看见了这个胎记,再配上这副独一无二的倒霉面相,没错,是他。
姜染自觉与那人有缘。
又因为这人命格惨到他都有点看不下去,所以才稍稍动了恻隐之心。
无论是天界、人间还是地府,小人物总有小人物的悲哀。
“陆乾,帮忙搭把手把他抬进去。”
“不是说不救么?”
“今日例外,日行两善!”
宋劣被搬动时牵引到伤口,疼痛难耐间艰难地支起头颅,似乎看到有个小动物模样的玩意儿在搬他的脚,一边搬一边很不情愿地骂着什么。
他觉得自己约莫是离死不远了,竟然出现幻觉。
……
……
整个陵阳城的人都知道,茶居巷的棺材铺处处透着邪性,路过都要隔三丈远,以免沾染晦气。
金吾卫当然也知道,但人家当着他们的面,把人拖进棺材铺里,他们皇命在身,总不至于假装看不见吧。
到底进还是不进?
这个简单的问题,可把这十几个彪形大汉为难坏了。
“大人,那一箭是您亲自射出,我远瞅着的确命中要害,神医来了也回天乏术,要不咱撤?”
“上面交代的事情岂容你这般随意对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万一出了岔子,你我的脑袋岂不是要换个地方待待?”
为首的金吾卫几番纠结之下,终于作出决定,大手一挥,“进!”
金吾卫本想有气势,且不乏礼貌地进去转转,可棺材铺的门板早就被虫蛀烂了,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塌,尘土飞扬间,金吾卫们想的是,他们会不会被误会成是来砸店的?
棺材铺店面不大,两边摆满了各式的棺材,其中一口棺材的棺材盖上还立着一只好生精巧的铜牛,昂首挺胸气宇轩昂。
金吾卫的首领努力使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和蔼可亲,“方才那人……”
话还没说完,靠在柜台上正在烹茶的掌柜,头也不抬地回答,“死了。”
他被吓得直冒汗,大冬天的,那靠在柜台上的掌柜,将自己裹成这样,看不见脸,分不清身形,到底是人是鬼?
而且,所有人呼吸之间都有雾气冒出,为何他既没有雾气,也没有鼻息?
那领头人两腿发软,不敢细想,又问,“那尸首……”
“棺材里,自己找。”
“那我们就……多有打扰了。”首领将视线移到那口立着铜牛的木棺上,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那铜牛……是不是动过?
方才明明不在这个位置,也不是这个低头啃草的姿势!
难道是他看错了?他揉了揉眼睛,许是当值疲惫。
再次睁眼,那铜牛的姿势竟然变成了伏卧挠痒!
“你们看到了么……这铜牛姿势一直,一直在变……”
可手底下的金吾卫们个个迷茫摇头,都说自己没注意到。
他只能硬着头皮指挥手下开棺,并叮嘱他们千万别碰棺盖上的铜牛。
棺盖一开,金吾卫们先是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也不知怎么的,竟然打了个冷颤,身上莫名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几个金吾卫捂住口鼻向内探看,里面只有一捆“柴火棍儿”。
没有他们要找的人。
“再开其他棺!”
柜台上,棺材铺的掌柜将烹煮地沸腾的茶水倒入缺了一个口的瓷杯中,慢悠悠道,“再开其他的棺,可得问问棺材里面躺着的,同不同意了。”
说罢,一盏滚烫的茶水泼出,落在地上竟然成了一滩湿漉漉的人形。
那人形水渍趴在地上挣扎几番,竟然立了起来,高度将将到金吾卫的膝盖,像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似的,张开手臂,踉跄着向他们挪动。
众人被吓得纷纷倒退,好死不死,又将铜牛撞进半开的棺材里。
铜牛落进棺材,“哎哟”一声,随后用牛蹄扒着棺材边缘,将自己撑起,满脸凶恶地训斥,“大胆!竟敢把朕的牛角撞歪,留下你们身上的钱财,滚!”
很显然,已经被吓到几近昏厥的金吾卫,选择性地只听到了最后一个“滚”字,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棺材铺里冲了出去。
铜牛挺不甘心,一路追到门边,“朕还让你们留下身上的钱财,你们都聋了吗?混账东西!”
铜牛骂骂咧咧一回身,那一滩人形的水渍哗啦一声,又落回了地上,变成湿漉漉的一滩。
他见怪不怪,一溜小跑到姜染腿边上,四脚朝天直蹬腿,声音里带着贱兮兮的哭腔,“朕快饿扁了,朕不管,今日一定要吃满三炷香。”
这牛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半点都没有帝王气度。
姜染被吵得不耐烦,只能弯腰将铜牛提起,往柜面上一放,从怀里掏出一束香,分出三支,用火折点燃。
袅袅烟雾缓慢升起,陆乾这才安静地趴在香炉旁边,安逸万分之时忽然又心生狐疑,“你今日怎么这般好说话?”
姜染面不改色地饮一盏茶,“我一向好说话。”
茶喝到第三盏,铜牛已经在香雾缭绕间昏昏欲睡了。
姜染这才露出自己真正的目的,弯身钻进柜台,从最里边儿的檀木盒里捧出一件九龙九凤冠。
陆乾钟爱的古董都是他从自己的陵墓里挖来的,其中最为喜欢的,就是这顶九龙九凤冠,做工用料,华丽至极,平时舍不得把玩。
这是他特意为将来的皇后准备的,只可惜早年忙着打仗,到死都没寻到良人。
这凤冠上有九条龙口衔东珠,下有九只点翠金凤。珠花缭绕间,翠凤展翅,金龙奔腾。
姜染毫不客气地从上面薅下一颗东珠。
半个时辰后,东珠几经转手,最后换作沉甸甸的银两。姜染去药铺买了些名贵伤药,又添置了一些衣物吃食。
走到半路,听到天桥底下说书的老头说起四九天寒,“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不由得瑟缩一番,思来想去,又没忍住,买了两件袄,三件氅。
……
……
宋劣醒来的时候,棺材铺外,天色已晚,风雪卷土重来。
他躺在棺材里,身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那些用完的伤药罐像陪葬品似的,就这么洋洋洒洒地翻倒在他旁边,大大小小有十几罐,应该是下了血本。
他艰难地从棺材里坐了起来,看见先前说他碰瓷与他结仇的人穿着厚实,手持一盏萤绿的灯笼站在棺材铺的大门外,似乎在等人。
他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个方向,直到大雪将他的睫毛压地微微下塌。
悬挂在屋檐上的冰凌已经很长了,偶有一两根掉落下来,无声地埋在雪地里。
不知道为什么,宋劣看着这一幕,内心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就连常年沾染在眼角眉梢的戾气,也消散了些许。
借着月色,他看到四五只黄鼠狼排成一队,后一只叼着前一只的尾巴,井然有序地出现在那人身前。
为首的那只直起上半身,十分通人性地朝着那人鞠了一躬。
那人手执灯笼,亦是十分认真地弯腰回礼,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只狭长的木盒递过去。
黄鼠狼嗅了嗅那木盒,随后面色悲戚地围在一起,呜呜有声,似在哭泣。
“去吧。”在那人的帮助下,黄鼠狼们将木盒举过头顶,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
临走时,队末的一只棕黄色毛发的黄鼠狼再次朝着那人叩拜了一下,起身时在雪地上留下一颗金牙。
小小的脚印逐渐被风雪填平。
那人目送了许久,直到完全看不到那些小小来客,这才进了屋,反手合拢门,又用几块棺材板堵住缝隙里的风口。
姜染知道他醒了,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他疑心重,所以等他先开口。
先点燃火盆,将屋里熏出暖意。
这才一件接着一件地将那些笨重的大氅和袄从身上扒下来。
凝结在睫毛的雪珠已经化成了水,他拧了把热毛巾,从上至下轻轻按了按。
宋劣依然坐在棺材里,呆愣愣地看着他用热毛巾捂着半张脸,在暖光中,露出一双漆黑的杏眼,瞳仁里映出细碎浮光。
“方才拿的木盒里装着什么?”在观察许久后,宋劣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黄鼠狼的尸体,和它们是一窝生的,前几日出门看见它横死街头,就替它收了尸。”姜染一本正经地回答,根本不把他当外人。
“我见那些动物面目悲怆,仿佛通人性?”
“不管是什么,活得久了,自然通人性。黄鼠狼一族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它们的钱也最是好赚,今日我就赚了一颗金牙。”
“你这棺材铺,连畜生的钱都赚,岂不是很黑心?”
“可我这个黑心老板今日恰恰又救了你一命。”
姜染说着,便开始当面与他计算成本:“神吾堂的九转回魂丹,专治重伤,我费了不少功夫,才求得一颗,用在了你身上。除此之外,还有上好的伤药补药无数。”
“我身无分文,也没镶金牙。”宋劣将他那番话回味了一下,“等一下,为什么是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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