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此心遗君少烦忧

开学第二周周一，星野遥很苦恼，因为这周就要交稿了。

        尽管已经写完了一稿，内容是以新学期为契机的网球部介绍。她自认为用小故事把每个部员的个性展现到位且文笔流畅，但她翻来覆去地读，总觉得这是一篇平庸的报道，缺少令人惊艳的灵魂。

        圆珠笔一下一下点着笔记本的纸面，上面因为反复增删，已经被蓝色的字迹填得满满当当。

        坐在训练场的长椅上，凭借耳边击球声的或清或浊，可以判断这一球是落在拍子中心还是勉强接到。捏着圆珠笔的手不知不觉已经变成了半西方式握拍，手指收拢又松开，上一次击球的麻痹感似乎还留存在肌肉里。

        还有点怀念。

        遥抬头看天，发现不戴鸭舌帽的时候视野竟如此开阔，网球场上空漂浮着一团胖乎乎的云朵。

        “好像棉花糖……”

        “棉花糖！！哪里有棉花糖？！”

        遥指指天上，获得了金太郎失望的长叹。

        “诶——怎么这样，我肚子好饿，小咬你有没有吃的呀？”

        遥表示她也没有吃的。她这几天过得像苦行僧一样，今天终于吃厌了面包，开始啃饭团。

        于是金太郎又开始缠着白石：“喜来喜，我快饿死啦！饿得眼冒金星，饿得没力气打球啦！”

        白石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不过还是耐起性子劝他：“小金，你中午不是已经吃了两碗猪排饭了，要懂得适可而止，而且运动中途吃东西对肠胃不好。”

        “可是我就是饿得快嘛——呐呐，白石，上次那种很好吃的便当，你还有没有啊。”

        星野遥不知怎地，觉得白石好像往自己这边看了一眼。

        “这个问题你问了多少遍了，再问下去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没有了，那不是我的便当，真是的，小金乱吃别人东西的毛病也该改改了。”

        白石声音怎么好像比刚刚大了一点。

        “我以为是白石的便当嘛，白石肯定不会介意的。呜呜，可是真的很好吃嘛，好想再吃一次啊！玉子烧、饭团、章鱼香肠，嘿嘿……糟了，口水！”

        这个配置怎么有点耳熟。

        “你是笨蛋吗，爱耍帅的白石怎么可能用那种可爱的便当盒，说实话，我还以为是白石交女朋友了……”谦也装作没看见白石犀利的眼神，边用球拍捶着肩膀边说道。

        “是呢是呢，我还记得上面有个小企鹅……”小春手指点着下巴回忆道。

        遥拍案而起。

        “那那那那那那是我的——”

        正在场间飞来飞去的几个网球被她的喊声一惊纷纷错过了球拍射向地面，一时间视线仿佛聚光灯全打在星野遥身上。

        只有白石了然地笑了。

        遥开始想念自己还有鸭舌帽和墨镜的时候。

        终于，遥坦白了她是如何情急之下把便当塞给了白石，如何从食堂跳窗，如何下树，如何狂奔到新闻部的——她就是轰动一时的搞笑主角，墨镜和鸭舌帽都是避风头用的矫饰。

        一时遥和部员们对立无言，在沉默的间隙长到遥以为自己的时间暂停装置终于生效时，总算有人开口了，语气颇为钦佩。

        “我说怎么总觉得小遥有点眼熟。”

        “本来很难想象呢。”

        “是啊，跳树什么的。”

        “小遥居然……”

        遥闭眼点头，勉强在心里承认，好啦她知道自己看上去很弱但是其实还挺有运动天赋的。

        “这么有搞笑天赋！”四周响起稀里哗啦的掌声，所有人嘴张成“o”字型，化身一群吐泡泡的金鱼。

        ……结果还是沦落为搞笑人设啊！

        “我吵闹的部员们，在聊什么呢。”散漫的男声由远处飘来，教练渡边修一手插在大衣里，踩着懒洋洋的步伐走近，晃晃手中的纸，“明天的比赛顺序，出来了哦。”

        之前有提到，地区预选赛本周开幕。网球中学生全国大赛采取的是逐级选拔制，就拿大阪的队伍举例：先是参加大阪府的地区预选赛，获得前二名的队伍晋级，再一路杀过府大会、关西大赛，最后才可能问鼎全国。因此要想站在全国的舞台上与顶尖的强校一较高下，必须赢下地区赛这块敲门砖。

        所谓良好的开端是成功的一半，遥明白这场比赛的重要性，但比赛当头，网球部的氛围却轻松写意，没人担心比赛的样子，似乎预选赛还比不上搞笑祭上台让他们紧张。

        星野遥姑且问过远山金太郎这个问题。

        “啊？为什么要紧张啊？”金太郎疑惑道，可以看出他是发自内心地疑惑。

        遥被反问，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嗯……假期上来的第一个比赛，全国大赛的奠基石，不值得紧张吗？”

        “唔……预选赛是挺重要的，不过反正知道会赢，就没什么好紧张的了吧！”说完这狂妄的话，金太郎像小孩一样咧嘴一笑，还挺可爱的。遥代入对手视角，还挺欠扁的。

        “正如小金所说的，预选赛抽到的学校不会是强校。况且，我们已经制霸了整个西日本，再怎么抽也不过是去年的手下败将罢了。”

        谦也说完，和金太郎一起嚣张地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这么立flag的人最后都输比赛了吧。

        “你们两个，不要掉以轻心。新的学年，许多学校的选手都洗牌了，别的学校也可能有小金这样的一年级横空出世，或许还有从关东转学过来的优秀选手，曾经的九州双雄不也各奔东西了吗。”小石川副部长突然幽灵一般地从地里冒出，惊得小金炸了毛。

        今年四天宝寺有千岁千里和远山金太郎两个强力新人加入，小石川不幸从正选名单中落选，自己正属于被洗牌的一人。不过他似乎不太介意，为预选赛后勤和搞笑祭筹备忙得不亦乐乎。

        “这么说来，九州双雄的其中一个雄来我们队里啦，我们简直火上浇油！”

        “小金，火上浇油不是这么用的，这里应该说雪上加霜。”

        “……”遥反而更担心金太郎和谦也的国语期中考了。

        ——时间回到当前，教练阿修正在公布周二，也就是明天的比赛顺序。

        网球部正选们蹲了一圈，所有目光聚焦在渡边修身上。他叼着一根牙签，看一眼手中的板子，随意中透着认真，仿佛……在点菜。

        “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明天我们的对手是大池中学。”

        小石川的嘴显然开过光，白石抽比赛的对手，第一轮就抽到去年大阪府亚军——大池中学。听说他们吸纳了一个出类拔萃的一年级双打天才和一个从关东转学来的高水平选手；除此之外，大池中学的王牌，去年因伤没能出场的网球部部长山内大树将出战本场比赛，据说还为这次预选赛进行了魔鬼训练，可谓来势汹汹、势在必得。

        “大池算什么，我们还有大池面白石藏之介呢！是吧白石。”

        大池面白石已经被你冷死了，谦也桑。

        小春对遥说悄悄话：“貌似那个部长也是个帅哥~”

        遥眼中的小灯笼倏地亮起，阿修的目光悠悠飘来，于是遥又灭了回去。

        比赛顺序是两场双打接三场单打，五局三胜。双打顺序确定后，来到万众瞩目的单打时间。

        不过，网球部部员们现在如此期待并不是因为期待教练的排兵布阵，而是因为这份名单——居然是随机组的！！！

        据说是把各正选的名字写在筷子上，筷子放在签筒里，晃出哪个哪个出场，实在是放浪形骸的玩法。

        刚才财前已经不情不愿地跟小春组上了双打，谦也又和裕次配对，让人明白一切皆有可能发生。

        此时有三个不嫌事大的人头凑在一起小声合计，旁边的财前光表示不想掺和。

        裕次：“单打三，我压千岁，一个肉包。”

        小春：“我压金太郎，一个香吻，这样赢了输了都很开心，是吧谦也桑~”

        谦也：“只有你开心吧！我压白石，赌注嘛——就白石周四收到的礼物好了！”

        “是哦，这么说来周四是部长生日来着。”

        “是啊，往年他收到的礼物都够开家百货商店了，这个赌注够大吧。”

        “那也是白石收到的礼物，谦也怎么能拿来当赌注。”

        “哎有什么关系嘛，反正他也从来不收，我压他已经很给他面子了。”

        渡边修终于对三人越来越大声的密谋忍无可忍，用震耳欲聋的声音让大家都捂上了耳朵：

        “喂，双打组，你们在嘀嘀咕咕什么呢，认真听！”

        所有人蹲地捂耳，等待烟炮爆炸般提心吊胆地等教练宣布第三单打花落谁家。

        “第三单打，部长白石。”

        “太好啦我赢啦！！”谦也猛地站起做出胜利的手势，又在大家的注视下默默缩了回去。

        遥也不知道他们刚刚究竟说了什么，只觉得谦也很搞笑，忍不住笑出了声，一石激起千层浪，一时网球部成了欢乐的海洋。

        “喏，冒失鬼同学，你的便当盒，物归原主。”

        一个嫩绿色的袋子在眼前晃荡，遥随之仰首，是白石。

        他一手随意将网球拍架在肩上，背对夕阳低头看着遥，阳光勾勒出他的轮廓，发梢微微翘起，闪着微光。

        遥对这一跃入眼帘的美颜分外感动，第一百万次感叹白石部长容颜如玉，好不容易反应过来眼前的重点所在。

        原来她当时在食堂撞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她为之眼前一亮、促使她要求负责网球部且这段时间相处格外频繁的白石，这算是歪打正着吗？

        实际上，遥根本没想着搞清自己究竟把便当盒递给了谁，她觉得给任何人都是一样的，谁会愿意管奇怪陌生人突然塞过来的烫手山芋呢？换成是她也肯定不想牵扯其中吧。

        刚发现不见的时候，遥也半夜躺床上脑补过便当盒被扔进垃圾桶里的场景，一想到她最喜欢的灰企鹅可能变得脏兮兮或是奇形怪状，就懊悔到拿被子捂头。

        而她以为早就丢失了的便当盒，由眼前的人毫无怨言地保存了那么多天，此时正安安稳稳、完完整整地躺在面前漂亮的袋子里，等着交还给她。

        “谢谢……啊、不对，对不起。”遥的鼻子都有点酸了，语言系统错乱，接过袋子一时目光也不知道放哪，她硬逼着自己直视白石的眼睛，挤出一个不上不下的笑容。

        “嗯，真是可以同时适用这两句话的笑容呢。”然后被白石无情地吐槽了。

        “……”遥抖了抖脸，恢复正常表情问道，“其实白石早就认出我了吧，是……什么时候认出来的？”

        网球部第一次见面就猜想了。

        白石心里这么想着，但没有说出口，他说：“一开始只是模模糊糊地感觉，并不确定。后来确定了，还是想等星野准备好告诉大家了再说。”

        没想到他还考虑到了这个层面……遥抽抽鼻子，低下头不敢再看白石了。

        “谢谢你……没有拆穿我。”

        “还有一个原因——每天看星野戴不同的鸭舌帽，还挺有趣的。”

        “这算什么原因嘛……”唇角不由得舒展开，肩膀也因他的话放松下来，遥深吸一口气，决定还是好好对白石表达感谢，“对不起白石，突然拜托你这么奇怪的事情，我也不知道我那天在想什么……还有，谢谢你一直保存着这个便当盒，其实我早就不抱希望了，能够失而复得真的真的很开心！”

        白石又一次端详着星野遥的眼睛，这双眼睛是偏浅的棕色，在阳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泛着独特的光彩。

        “我不介意哦，星野也很公平地给了报酬嘛——南瓜牛奶和一盒好吃的便当，便当金酱可是吃得很满意。”

        “呼呼，那可是我的得意之作。”遥骄傲地昂起脑袋，又激动地问白石，“怎么样怎么样，南瓜牛奶是不是很好喝？”

        白石点点头：“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口味的牛奶，还拿它当毒手的炼制材料吓了小金……不过确实挺好喝的，也大概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喜欢了。”

        平时很少喝添加剂饮料的白石破天荒地拆了一盒南瓜牛奶，觉得味道很甜。

        “等等，毒手是……？”遥已经是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

        白石嘴角挂着促狭的笑意：“很危险哦，确定要知道吗？我想想，还是等赢了比赛再揭晓吧。”

        遥觉得白石这个笑容代表必定不是什么好事。

        “对了，明天的比赛……”遥想对白石加油，说了一半又吞下肚里。她其实不太喜欢“加油”这个说法，总觉得不是在加油而是在施加压力。

        “嗯。”

        然而白石好像毫无障碍地明白了她的未尽之言，颔首时随手将球拍从肩上抬起。

        看到白石举起球拍，遥下意识地抬手想与之相击，白石愣住了，遥反应过来自己手上并没有球拍，而且面前的人并不知道她这个习惯，羞耻得想以头抢地。

        “怎么了？”白石的眼睛睁得圆圆的，左手还保持着举球拍的姿势，有点像单手奥特曼。

        “其实是……我和芽衣每次比赛前都会这样，呃——用球拍击掌，代替加油，意思是让对方放心。”

        一个放心比赛，一个放心观看。

        遥的眼神有些躲闪，故意含糊其辞偷换概念。

        “原来是这样……”白石思索着什么，自言自语后对遥笑道，“那来吧。”

        “嗯？”

        白石将球拍微微倾斜，放低了些，等着她的动作。

        遥有些拘谨地将手掌轻轻触到球拍的网格上，末了忍不住也笑了出来。

        回家路上，遥兴奋地给芽衣展示自己的便当盒回来了。打开袋子发现里面除了便当盒外还有一盒全新的南瓜牛奶，以及一张类似薄纸的东西。

        遥困惑地拿出来，才看出这是一张漂亮的包书皮，上面绘着一个微笑的金黄色小南瓜。

        打开，里面夹着一张纸：

        “目测了一下，应该可以正好包上你的笔记本。

        from藏琳”

        遥感觉自己的心收紧滞空了一秒，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后，心脏舒张出温暖的血液来。

        果然听到了啊混蛋！！

        “这是什么呀，你怎么笑这么开心？嗯……有点可疑。”

        “我哪有。”

        芽衣直接把手机屏幕摁灭了，遥从里面看到自己红通通的脸和笑出的大白牙，她极力把嘴角往下绷，结果发现根本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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