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生灭忽如棋

玉佩名为风云佩，是宫中所藏的珍宝。

        此玉不是普通制式，乃是一颗镂空的玉球，玉球外壁镂刻祥云图案，穿过祥云的空隙，能看到里面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龙，雕工精妙，构造绝伦。

        龙藏云中，此玉本该名为“隐龙佩”，但是凌青鹭碍于皇子身份，又因为风云育龙，所以为它取名“风云佩”。

        这玉佩在他腰间安安稳稳挂了十年，今日突然引动奇景，怎能让人不震惊？

        半人高的漩涡停在空中，不断蕴发五光十色，衬得室内霞色弥漫。漩涡中心是转动的云雾，边角是扭曲的虚空，透过虚空，对面原本正常的场景变得光怪陆离。

        凌青鹭好奇走近漩涡，不料刚打算接触一下，整个人就被吸了进去。

        天旋地转。

        等他双脚再踏上地面，先饱腹干呕了一阵。

        抬起头来，顿时惊愕万分。

        这是……什么地方？

        脚下是黑褐色的岩石大地，沟壑纵横、崎岖不平，四面八方除了偶尔占据视线的嶙峋怪石，便一目平川。天空晦暗苍茫，无日无月无星，只有铺天盖地的阴沉卷动的雷云。

        眺望远处，依稀见到几处废墟似的建筑，凌青鹭打算走过去一探究竟。

        刚迈开脚步，便听到头顶一声铮鸣。

        抬头一看，他急退四五个身位，下一瞬，一柄从天而降的利剑深深插入地面。

        剑身嗡鸣不休，剑气四面荡开，周遭岩石轰然崩裂。

        凌青鹭脸上被剑气擦开一道口子，温热带着腥气的血顿时流到唇边。草草抹了把脸，来不及惊恐疼痛，天上再度铮鸣，他就地一滚，第二柄利剑转瞬即至。

        不对……第二柄不是剑，是刀。

        一刀一剑，交替有序地落下，所到之处，剑气扫荡、刀风纵横、近身必死。

        凌青鹭远远跑开，发现刀剑只落在那一小片，看似充满杀机，实则很容易躲避。他远隔十数米观望了一阵，总觉得从中看出一种奇怪的即视感，却说不清道不明。

        伤口后知后觉地疼起来，他“嘶”一声，解下风云佩仔细端详。没有何异常，之前那股莫名的震动也平息了。

        凌青鹭既惊骇又茫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怎样的妖邪之地，为什么会来，还回不回得去东宫书房……只知道一切的变故皆出在这块玉佩上。

        铮鸣之声再度响起，一柄太刀落在了不远处。

        他凝神再看刀剑阵，被一处奇特形状吸引了注意：只见三柄剑分列一口刀的左、右、上三个方位，对中间那口刀形成夹击之势。

        这个形状终于让他明白，那股熟悉的即视感从何而来，这不就是围棋里经典的“打吃”形状吗？

        下一手，太刀向下补了一口，然而剑的阵势不仅是打吃，还是个双打吃，中间的一柄剑，同时对上下两口刀形成压制，太刀补了下方，上方必然失利。

        果然，一柄利剑从天而降，毫不留情地吃死了上方那口自顾不暇的刀。那刀剧震不休，几个呼吸的工夫碎成了齑粉。

        凌青鹭又看了几步，完全确认，这是一局棋，而且行棋的双方均是臭棋篓子。

        他自幼学棋，曾与国手对弈而只输半子，在琴棋书画文人四艺中，最精通的就是棋。

        在他看来，眼前这局棋，布局七零八落，棋形粗陋不堪，刀剑双方都本末倒置，执着于提子而非围空，只有未入门的新手才能下出来这样的棋。

        但凌青鹭不能不为这盘幼稚野蛮的棋震撼——到底是什么样的仙家神人，才能以地为盘、天为坛、刀剑为子，如此下棋？

        既然是一局棋，定然存在边界。

        他选定一个方向直线冲去，却没能冲出棋盘，迎头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四个方向皆是无形之墙，这方棋盘，牢牢把他困在了里面！

        百般的方法都试过，最后他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仰视四周，心头涌上一阵恐惧。

        他不难想到，接下来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局面：

        围棋是君子游戏，唯一的终局规则是双方同时停棋，也就是说，只要有一方不肯结束，围棋就可以一直下下去，总有填满棋盘的时候。

        到时候不论逃到哪里，都会有从天而降的利刃收他小命。就算不站在交叉点上，也会被那剑气刀风撕成碎片。

        凌青鹭咬了咬牙。

        何必自己吓唬自己？这只是最坏的一种情况罢了。就算是耍赖皮的填子局，想来也不至于下到填满棋盘。

        如果能找到一个落子概率很小的位置，静待棋局结束，未尝没有活路。

        细细想来，这样的位置，棋盘上存在三种。

        第一，“两眼活棋”的眼位。一块棋只要做出两个眼，就绝不会再有棋子落在眼上。

        第二，被围住的“空地”。这片地盘已经有了归属，双方无论谁下在这里，都不会有太大收益，所以落子的概率很小。

        第三，两军边界处的“单官点”。这种位置没有归属，既不属于白方，也不属于黑方，但双方都不想争夺，因为毫无价值。

        一盘棋经历布局、中盘、官子三个阶段，最后一步才是“收单官”，可见“单官”是不到最后谁也不肯下的废棋。等到收完单官，棋盘上每个点都能确定归属，胜负已分，再下下去就毫无意义了。所以一般默认，收官便是终局。

        倘若这时候，输家不肯停棋，赢家就只能陪他继续下。下到填满空地，最后才会去堵眼。所以这三种位置里，又以眼位最为保险。

        不论选择哪一个位置，都需要凌青鹭纵观全局，做好预判。首先是判断哪里会形成“眼”、“空地”和“单官”，然后趁这些地方还没堵起来之前，冲进去。

        假如行动慢了，一旦同色棋子连起来，它们的剑气或刀风就会融合，形成一堵“围墙”，让人无法越过。

        他眼观六路，片刻便找到了一块可以“做活”的棋。这块棋已经有一个眼位，只要再做一眼，就彻底安全。

        而他，只需要在第二只眼堵上之前，躲入其中……

        蓄势待发之际，凌青鹭用余光朝那只已有的“眼”瞥去，一瞥之下，不由停住脚步，如坠冰窟。

        只见那眼位的中心，明明没有任何棋子，却激荡着暴烈的刀风！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太刀落子，眼位被堵，进不去了。

        眼位堵死的一瞬间，中间那本无棋子的点上也起了刀风，顿时让他心悸不已，假如刚才冲进去，恐怕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他停在原地，望着偌大的棋盘，过了好一会儿，看出这盘棋的额外规则——

        不管是剑还是刀，只要将一块空地围住，确立为自己的地盘，那么这块空地上就会荡起风暴，被围在里面的生灵只怕绝无活路。

        也就是说，棋盘上凡是确定归属的地方，都不能走。眼位和空地，都不能进。

        现在他别无选择，只能走单官。

        纵观全局，有可能成为单官，并且现在还能跻身的地方，只有寥寥几处。

        环视四周，突然他目色一亮，找到了一个极为特殊的棋形：双活。

        此处虽然也是两个单官点，但如果任意一方下在此处，就会被对方提走一大片棋，所以，是那种不会被收走的单官。

        他心一横：如今受困棋盘，风云佩又毫无动静，要想活下去，只能赌一把。

        于是在那处站定，闭目等待终局。

        身为区区凡人，他做到了自己能做的极限，剩下的，只有交给天命。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周围的刀剑金鸣之声壮烈起来。

        凌青鹭睁眼，发现棋局已近尾声，棋盘上到处刮着狂暴的剑气刀风，飞沙走石，一副鬼蜮景象。

        只有他所站的地方安然无恙！

        两口太刀轰然落下，扎在棋盘一角，这是投子认输的意思。

        暴风卷起了地面上的刀和剑，将它们一一拔出，携云而去。充满雷暴的云层被天光破开，转瞬放晴，大地上弥漫着橘辉。

        他走到原本的棋盘边界处，轻轻一推，双手毫无阻碍地越过，虚空之墙已经不存在了。

        与此同时，腰间玉佩再度震动起来。

        拿起风云佩，凌青鹭心里有一种奇异感觉，仿佛随时都能召唤出那道漩涡，返回大梁。

        经历一番生死，他心惊肉跳、悬肠吊胆，却没有急于返回，而是迈开脚步，向前方的废墟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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