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十二第章 一次审判

船长内德·布莱克利——这名字会和任何一个虚构的名字一样适用（因为人们怎么也难以想到他至今还活着，并且大概他也不想出名）——从旧金山港口驾船出海已有许多年了。他是一个高大健壮、热心同情、眼光敏锐、经验丰富的人，已经当了近五十年水手——从少年时代初期就开始当水手了。他粗鲁而诚实，颇有勇气，也正如他既天真单纯又讲求实际一样。他厌恶那些无聊的陈规陋习，把它们叫做“讨厌的事”。作为一名水手，他对于法律的遁辞和诡辩满腔怨恨，坚信法律和律师们自始至终的目的和宗旨就是要打败正义。

        他指挥着一艘运载鸟粪[  指海鸟成群栖息处堆积起来并经过部分分解的鸟粪，含有大量氨和磷，用作肥料。]的船驶往秘鲁的钦查群岛。他有一组优秀的船员，不过他最宠爱的倒是那个黑人大副，许多年来他对这个黑人一直赞不绝口，非常尊重。这是内德船长第一次航海去钦查群岛，但他的名声早已传得远远的了——人们都知道他这个人在被利用时，一张手帕掉下去他也会和你打一架的，对于胡闹的行为绝不容忍。这可是赢得的一个好名声。到达钦查群岛，他发现人们谈话的主要话题便是一个叫做比尔·诺克斯的人如何如何英勇，他是一个恶霸，一艘商船的大副。此人在当地给人们造成了小小的恐惧气氛。晚上九点钟时，内德船长孤身一人在甲板上踱着步子，沐浴在一片星光之下。一个人影从船的一边爬上来，向他靠近。内德船长问：

        “谁在那儿？”

        “比尔·诺克斯，本群岛上的老大。”

        “你到这船上来有何贵干？”

        “我听说了内德·布莱克利船长的事，我和他之间必然有一个人更厉害——不弄清楚哪一个更厉害我是不会上岸去的。”

        “你算是走对了地方——我就是你要找的人。看我教训教训你这个不请自来的冒失鬼。”

        说罢他抓住诺克斯就顶在主桅上，一阵拳头把他的脸打得血肉模糊，然后把他抛进海里。

        诺克斯还不服气。第二天晚上他又回来找内德，结果再一次被打得血肉模糊，像上次一样头朝下被抛进海里。这一下他满意了。

        一周以后，中午时分诺克斯和一群水手正在岸上狂欢痛饮，这时内德船长的黑人大副走过来，诺克斯便去找他惹事生非。黑人极力避开，以免落入圈套。诺克斯朝他跟去，黑人开始跑起来，诺克斯于是开枪打死了他。有六个商船船长目睹了整个事件的发生。诺克斯和另外两个恶霸回到他那间小小的后舱里，并放出话来，谁要是闯进舱里都只有去送死。没有任何企图要去追捕这些恶棍，一点意向也没有，确实人们丝毫也没有想到去做这样一件冒险的事。没有任何法庭和官员，没有任何政府，这个群岛是属于秘鲁的，而秘鲁却在遥远的地方；它在此地没有一个官方代表，任何国家的官方代表都没有。

        然而，内德船长并没有因为这样的事而不知所措。他并不为此担心。他勃然大怒了，要去伸张正义。晚上九点钟时，他把一支双管枪装上子弹，摸出一副手铐，带上一盏船灯，把舵手叫来一起朝岸上走去。他说：

        “你看见船坞那儿的那只船了吗？”

        “哦，是的，先生。”

        “那是‘维纳斯’号。”

        “哦，是的，先生。”

        “你——你知道我吧。”

        “哦，是的，先生。”

        “那么很好。把这盏灯拿着。就拿在你的下巴下面。我走在后头，把枪管放在你肩上，对着前面——就这样。把灯举高点，好让我看清前面。我要到那屋里找诺克斯——把他抓住——把其他的家伙都关押起来。如果你退缩的话——唔，你知道我的。”

        “哦，是的，先生。”

        就这样他们轻手轻脚地出发上岸了，来到诺克斯的匪窝，舵手把门打开，灯光便照着了三个正坐在地上的亡命徒。只听内德船长说：

        “我是内德·布莱克利。你们都在我的枪口之下了。没有命令不许动——任何人都不许动。你们两个到屋角去跪下，面朝墙——快。比尔·诺克斯戴上这副手铐，你过来。舵手，把手铐给他戴上。好，别动，先生。舵手，把这钥匙放在门外。喂，伙计，我要把你们两个锁在屋里，假如你们要想冲出门去的话——哼，你们该听说过我的事吧。比尔·诺克斯，出去。准备好。舵手，把门锁上。”

        这晚诺克斯是在布莱克利的船上度过的，成了一个被严加看守的囚犯。次日一早，内德船长去拜访了海港上所有的商船船长，并按照海员的礼节，请他们九点钟时亲临他的船上，看他把诺克斯在桁端上绞死！

        “什么！那个人还没有受审呢。”

        “他当然没受审。可是他不是杀死了黑人吗？”

        “他当然杀了，但你该没想到未经审判就把他绞死吧？”

        “审判！要是他杀害了那个黑人，我审判他有个屁用！”

        “唔，内德船长，这是绝对不行的。想想看这听起来多么别扭。”

        “听起来该死！他不是杀死了那个黑人吗？”

        “当然，当然，内德船长——谁也不否认这一点——可是——”

        “那么我就要绞死他，就这么回事。我同其他人也谈过话，他们和你们说的一模一样。人人都说他杀死了黑人，人人都知道是他杀死了黑人，可是你们每一个大傻瓜都想让他因此受审。我简直弄不明白你们这种该死的愚蠢行为。受审，听着，只要让人满意，我也不反对审判他。我会来参加审判的，也好帮帮忙，不过放到下午——下午再审判吧，因为我要等把他的尸体埋了才有空呢——”

        “哎呀，你这是什么意思？不管怎样你都要把他绞死——然后才审判他？”

        “我不是说过我要绞死他吗？你们这种人我还从没见过。那有什么区别呢？你们要求别人帮忙，帮了忙又不满意。先审后审不都是一回事吗——你们知道审判会怎样进行。他杀死了黑人。好啦——我得走了。如果你的大副想去看绞刑，让他来吧。我喜欢他。”

        人群里一阵骚动。船长们一起走进来，恳求内德船长不要做出这种鲁莽的事来。他们答应成立一个由品德最优秀的船长组成的法庭，选任一个陪审团；眼前这件事的性质是严重的，他们将以一种适合于这种性质的方式，采取一切行动，公正无私地听取申诉，给被告一个公正合理的审判。他们还说如果他坚持要在自己船上绞死被告，那便是一种凶杀，会受到美国法庭惩罚的。他们极力恳求着。内德船长说：

        “先生们，我也不是固执不讲道理的人。我总是希望尽量把事情做得合理一些。审判需要多久呢？”

        “也许就一会儿。”

        “等你们一审判完我就把他带上岸去绞死行吗？”

        “如果证明他有罪，他可以被绞死而没有必要拖延。”

        “如果证明他有罪。伟大的尼普顿[  尼普顿：海神。]啊，难道他不是有罪的吗？这真是在浪费我的时间，唉，你们都知道他是有罪的呀。”

        但最后他们还是说服了他，使他相信他们绝不会做任何欺诈的事。然后他说：

        “唔，那好吧。你们继续审判你们的，我下去对他的良心作一次全面检修，为他的离开做准备——很可能他需要这样，我也不想连来世的机会都不给他就送他上西天了。”

        于是又出现了一个障碍。他们最后说服他必须把被告送到法庭上来，之后又说他们将派一个守卫去取人。

        “不行，先生，我宁愿亲自去带他——不让他逃脱我的手心。另外，不管怎样我还得去船上取一根绳子。”

        全体审判员会聚在一起，举行了适当的仪式，并选任出一个陪审团。接着内德船长走进来，一只手领着囚犯，另一只手拿着《圣经》和一根绳子。他在自己俘虏旁边坐下来，对法庭说可以“起锚扬帆”了。然后他把目光对陪审团搜寻了一遍，发现诺克斯的朋友，那两个恶霸也在其中。他大步走过去，私下对他们说道：

        “你们是来这儿捣乱的吧，可要当心。现在你们可要好好表决，听见了吗？——不然这个审判结束后会响起双管枪的枪声，会进行验尸，你们残缺不全的尸体将装在几个筐子里送回家去。”

        这个警告并非没有产生效果。陪审团一致裁决诺克斯“有罪”。

        内德船长一跃而起，说：

        “快走——不管咋说你现在是我的肉了。伙计，先生们。你们干得真不赖。我请你们大家都来看我立即把他绞死。跟我到峡谷去吧。就在这儿上面一英里远处。”

        法庭通知他说，已经委任了一个治安官来执行绞刑，并且——

        内德船长已完全失去耐心。他充满了无限的愤怒。因此治安官的问题便被审慎地放弃了。

        一群人来到峡谷后，内德船长便爬上一棵树，拴好绞索，然后下来用绳子套上囚犯。他翻开《圣经》，把自己的帽子放在一边。他从书中任意挑了一章，便带着深沉的男低音真诚地、一本正经地把它读完了，接着说：

        “伙计，你现在就要升天了，就要结清帐了。就罪恶来说，一个人的声明越轻快对他越好。坦白认罪吧，伙计，不要隐瞒什么。你杀了那个黑人吗？”

        没有回答。久久停顿。

        船长又读了一章，不时停一下，为的是引起注意。然后他对囚犯诚挚而有说服力地说起教来，最后一再问道：

        “你杀了黑人吗？”

        没有回答——囚犯只是恶毒地怒目而视。船长此时满怀深情读完了《创世纪》[  基督教《圣经》中《旧约全书》的第一卷。]第一章和第二章，停了片刻，虔诚地合上书，带着一种看得出是满意的味道说：

        “好啦，我已读完四章了。几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你这么尽心过。”

        然后他把死刑囚犯一下吊起来，绳子便绷得紧紧的。他站在一旁用表测定时间，半小时后才把尸体放下送到法庭上去。一会儿后，他站在那儿凝视着一动不动的人体时，脸上呈现出怀疑的表情，显然他良心上感到一种痛苦——一种疑虑——他叹息一声说道：

        “唉，也许我应该把他烧死的。不过我可完全是出于好意呀。”

        当这次事件的情况传到加利福尼亚州时（那是在“早期时候”）．人们议论纷纷，但这丝毫没有降低船长的名声。实在说来，他的名声还因此增加了。加利福尼亚的人当时正使正义受到“损害”，因为他们在追求一种原本是简单纯朴的方式。因此当其它地方也追求这同样的方式时，他们自然要大加赞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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