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哑女的世界（21)

孟晓菲打算重新给璐璐画一幅肖像，就照着那幅画中的样子。最近这些日子，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天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画。申城进入多雨季，她也不太想出门，从早上六七点钟，一直到太阳下山，她罕见的陷入废寝忘食般的痴狂。每天连续画十几个小时，都不觉得疲倦。

        画画对她而言，就是一份没有酬劳的工作，她没想过让这些画被公之于众。二楼西屋是她的工作室，两边的墙上都挂着装裱好的完成品，画里描绘的对象都是曾经在她梦中出现过的人物或场景。白露，陈雪，徐秋月，还有小时候折磨她好几年的那八只小鬼，以及在她梦里出现频次最高的黑袍男子。

        促使她将他们画出来，既不是因为兴趣爱好，也不是什么狗屁的画家梦，更不是为了有朝一日成名。那是一种无形的力量，敦促她去完成这件事。似乎不将他们描绘或记录下来，那些令她伤心的，难过的，以及无法忘记的故事片段和情景，就会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脑海中回放。

        就当是为了纪念他们，也为了自己能放下，免受其影响，她将用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将这些已经不在世，或者可能并不存在于世的人物，通过画笔记录下来。

        一个月后，高璐璐的画像终于完工了，这幅画是她最投入最用心的一件作品。毕竟，在梦里她以雪儿的视角跟着璐璐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至于有多久，她记不清了。她的英容笑貌，举手投足，早就深深的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就像曾经真的存在于孟晓菲的生命中。

        孟晓菲将画像摆放在靠墙的位置，后退几步，仔细端详起来，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修改的，可以裱起来了。她满意的点了点头，将画放到画架上。她正准备放下画笔工具离开，一回头，黑袍男子在看着她。透过黑色的薄纱，那双锐利的眼睛里看不出更多的内容，黑色面罩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孟晓菲每每看着这些画就会限入沉思。那一面墙挂的都是黑袍男子的画像，目前已经完成了五幅。这些画像是根据从前日记里的描述来完成的，二十多年了，梦境的细节很多都忘记了，但是日记里写得很清楚。

        她再次翻出了那些日记，整整一箱，太久远的日记本封面已经变色，内页的纸张也开始泛黄，早年用圆珠笔书写的文字也有些晕开来。看着那些奇丑无比，一团团长得像刀切馒头一样的字，她不禁皱了皱眉头，简直不敢相信那些是自己写的。她随手翻出一本，那是1990年写的第一本日记，刚上学才一年，字还认得不多，有些字不得不用拼音代替，歪歪斜斜，写得极其用力，笔尖划破了纸张，墨迹渗到了下一页。孟晓菲快速翻过，每一篇的内容都很简单，记录的内容在今天看来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含盖了吃喝玩乐，衣食住行，花鸟虫鱼，以及各种小见闻。

        倒数第二篇的内容便是她第一次梦见他的情景：

        昨晚做了一很可怕的梦，梦见一座山，漫山遍野的红色枫树林，照耀在晚霞中好看极了。地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蛇，我站在高处的一块石头上急得哭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刚一抬头，一条水桶粗的大蛇张着血喷大嘴差点把我吃掉，这时候，远处一个身穿黑色长袍带着帽子的男人突然出现……

        这个梦，她在之后又再次梦见过很多次，有三次是一模一样的情景，像剧情重播。

        一座现实中她从没有见过的不知名的山，一片茂密的红色枫树林，一轮快落山的太阳，还有密密麻麻满山遍野的蛇，梦里的她是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衣衫单薄打着赤脚，站在一块石头上瑟瑟发抖，紧张焦急得快要哭了。一张血喷大口出现在她的前方不到两米远的地方，就在她即将要被那黑色巨蟒一口吞下去的时候，他出现了。只见他一只手拽着巨蟒的尾巴朝远处用力一甩，那巨大无比的怪物“嗖”的一下就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地上的蛇群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见了。她正想对他说声谢谢，却发现原来他站的那个地方空空如也，他消失了，就像他来的时候那样突然。

        幼年时期的烦恼无人分享，于是，她就此有了一个习惯，每次醒来把还记得的梦都记录下来，方便日后翻阅。前些天，她再一次梦见那个人，他还是最初见到的那个样子：戴着黑色的帏帽，蒙着黑色面罩，身穿黑色长袍，背上背着长剑，仍旧是看不清脸。她不由得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或者是不是像幽灵一样就在她身边……

        你究竟是谁？！

        从小时候到现在，你一共出现了二十七次！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谁呢？

        还是说，你一直都在？

        孟晓菲对着他的画像自言自语，看起来像是跟画中的人对话。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谢兰的来电，说今天长乐路有一个纪念活动，为一位烈士立像，长乐纪念馆今天也开放了，问她要不要去看看。谢兰说的那位烈士就是高璐璐，长乐路是她曾经居住过的地方，也是她的葬身之所。

        那里，孟晓菲也曾住过一段时间。

        半个多小时后，她看到了站在马路边的谢兰一路小跑过来。她今天还带着孩子和保姆，孟晓菲有些意外。

        “我女儿非要跟来，没办法，只好带着她一起来了。我们刚从纪念馆出来，看到过你说的那幅画了。”

        “那幅画原是别人的，我也不好私自留下，我没有那家书店老板的联系方式，不然倒是可以还给他。”

        谢兰将女儿交给一旁的保姆，抽出手机给她看：“你看，是不是这个老人？”

        孟晓菲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伯，连忙点头：“是，是他。”

        谢兰说道：“大概是不用还了，你之前跟我提起，我就去查了一下，这个老人二十几天前突然发病，后来抢救过来了。他唯一的儿子在国外，前几天回国就把老人接走了。”

        孟晓菲听完神情落寞，有些伤感，什么也说出不来。她看到石像已经立好，周围红绸环绕，举行活动仪式的人已经散去。她驻足观望许久，直到谢兰的女儿催她们，她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纪念馆里最醒目的位置就挂着那幅画，旁边的简介写道：

        王路，原名高璐璐，出生于1918年，祖籍江都，爱国人士……1939年农历七月初七在长乐路牺牲，年仅21岁……

        历经漫长的岁月，她终于被人们认识了。

        孟晓菲盯着她的画像，画里那个熠熠生辉的女子，仿佛就像还活着的时候那样站在她面前，微笑着。

        爆炸的情景，历历在目，深深的烙印在了孟晓菲的脑海里，可能以后都不会淡忘。

        “晓菲，你没事吧。”谢兰看她眼神游离的看着画儿，有些担忧的问道。

        孟晓菲摇了摇头表示无事，而后就向大门走去，她无心观看其它的展品。

        “谢兰，我想出去走走。”孟晓菲走到门口，回头对谢兰说道。

        谢兰连忙抱着女儿跟了上去。

        她们在长乐路上慢悠悠的闲逛，孟晓菲一直在看路两边的建筑，这里全是新建的房子，没有一点当年的痕迹。

        “那里是什么地方？”孟晓菲指着一栋看起来挺华丽阔绰的房子问道。那个地方应该就是文喜制衣坊的位置，她在梦里生活过的地方。

        “那是一家投资公司，叫德仁投资，在业界也算是小有名气，我有一前同事就在那家公司上班。”

        “什么？！”孟晓菲顿时心里一惊，这个名字，她已经是第二次听到了。

        谢兰看她一脸紧张的表情，问道：“怎么啦？那家公司有什么不对劲？”

        孟晓菲摇头笑了笑：“没什么，只是以前听别人说起过，说那家公司不错，我之前虽然住在这附近，但从没有来这边看过。没想到这么巧，你前同事现在还在那里上班吗？”

        谢兰点了点头：“没听说她要换工作，应该还在，怎么啦？你也想进这公司？”

        孟晓菲笑道：“我也曾有一个认识的朋友在这家公司工作，有一段时间没联系，所以想问问，说不定她们认识呢。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听人说，德仁投资的老板被抓了，有这回事吗？”

        谢兰思索片刻，说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老板钱德仁因涉嫌财务问题被调查过，不过后来好像也不了了之了，连个水花都没有，现在都没人关注这件事了。”

        孟晓菲没再说什么，她在德仁投资门口站了许久，又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

        她看了一眼谢兰，随口问道：“你听说过致富者联盟吗？”

        谢兰不以为然：“这不是之前网上出现的一个犯罪团伙的群名嘛，进行各种非法勾当，最后被警方一窝端了。”

        孟晓菲见她似乎并不知情，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她看着“德仁投资”的金色招牌，觉得刺眼又扎心。那个高傲的女子在这里生活过，战斗过，最终埋葬于此，理应被记住、被怀念，可惜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历史的痕迹就被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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