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哑女的世界（4)

1933年冬，农历腊月初八这天是高璐璐十五岁生日，哥哥高文兮一大早就让佣人精心布置了宴会厅，准备在家给妹妹办一个热闹的生日宴。顾太太送来亲手做的蛋糕和点心，同儿子顾青虬一起过来给她庆祝生日。高雪儿和几个小伙伴整理花店里送来的鲜花，将多余的枝叶去除，分别插在各处花瓶里，在楼梯的扶手上布上彩灯和绸缎丝带的装饰。佣人们将各色瓜果小食摆上茶几，招呼四处闹腾的小朋友们过来分享，一听有好吃的，几个小朋友很快就围了过来。

        “雪儿呢，雪儿！”璐璐朝二楼喊道。不一会儿，从二楼的走廊探出一个小脑袋看着她。璐璐朝她招手道：“快，下来吃东西，你一个人躲在上面干什么？”小姑娘这才怯生生的从楼梯上下来，众人看她时，她非常不好意思的低着头，再过半个月，她就六岁了，可是她还是不会讲话。

        “她听得见我们讲话？”发问的是孙如玉，古董商人孙邵的嫡长女。高文兮并没有邀请她，是她向王靖打听文兮少爷的行程才知道的。

        高文兮点了点头道：“能听见，就是不会说，大夫说她的嗓子坏了，至于怎么坏的，查不出原因，可能是天生的。”

        孙如玉伸手摸了摸雪儿的头惋惜道：“可惜了这么一个好模样。”

        文兮笑道：“她虽然不会讲话，聪明着呢，璐璐在教她识字，我看她机灵劲儿一点不输给别人”，说罢宠溺的摸了摸她的脑袋。

        众人正聊着，高应龙和顾罗生从外面走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对年轻的夫妇，孩子们赶紧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高应龙跟他们招了招手道：“你们随意，我们谈点事儿。”说完就领着三人去了二楼的书房。

        “那两人是谁？看着怎么这么眼熟？”璐璐穿着一身粉蓝色的洋装走了过来，指着那对年轻的夫妇问道。

        “你以前见过的呀，你忘了，好像是咱家的远房亲戚，老家在江都同里。”高文兮见她一脸茫然，微微笑道：“前些年还在咱们家住过一段时间，你不记得了。”

        璐璐思索片刻，会心一笑：“呀，我想起来了，是凌风大哥和景云姐，几年没见，都快认不出来了。”

        文兮点了点头，看到窗外又来了一波人，是文景路的杜老板杜萧和他女儿杜华荣，她手里提着一个礼盒和一个精致的小花篮。

        “华荣姐”，璐璐迎上前跟她打招呼，杜华荣见到她笑道：“小寿星生日快乐”，说罢搂着她的肩膀，将礼物交到佣人手里，与众人一一见过。高文兮领着杜萧上二楼见他父亲去，其余的人坐下继续聊天。齐琼芳此刻正忙着招呼各位太太，陪着她们在茶室话家常，大厅里只有一众小辈和管家佣人们。雪儿怯生生的缩在角落里，拿着小剪刀剪窗花，越是这样热闹的场合她越是安静。与她同龄的几个小朋友玩耍做游戏，问她要不要玩，她摇了摇头又继续剪窗花。

        七点一到，后厨终于将蛋糕端出来了，十二人位的长桌上堆满了二十几盘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品，佣人将中间腾出一块地方来摆上蛋糕，小朋友们一一就坐，面前的琉璃杯中斟满了果饮。

        众人一一向璐璐致以祝福，见大人们还没出来，孙如玉问道：“不用等他们吗？”

        高文兮道：“我刚刚问过了，父亲同那几位有事相商，母亲和几位太太也叫我们随意，他们不在这边，我们能自在一些，今天原本就是我借着璐璐生日撺的局大家热闹一下，不必拘礼。”说罢，就带头唱了首生日歌，小朋友们也跟着手舞足蹈的唱起来，只有雪儿看着他们，眼神里满是羡慕。曲毕，佣人过来切分蛋糕，璐璐亲自给太太们各送一份过去。

        文兮见她看了看楼上，便说道：“放心吧，他们现在肯定没功夫，我已经让人留了。”

        华荣道：“究竟有什么事这样急？我问我爸，他也不肯说。”

        一直沉默不语的顾青虬说道：“只怕是前方战事吃紧，申城的局势紧张，生意越来越难做了。虽然咱们这里暂时安全，如果形势恶化，谁也无法预料会怎样。昨天文景路发生□□，打死了一个人，我听人说是个爱国人士，年纪跟我们差不多大。”

        华荣叹了口气，说道：“□□发生的时候我刚好在铺子里，枪击案就发生在斜对面的一家药店，现在想起来都心慌。这几天，天天有一队人四处搜查，搞得生意没法儿做，就因为这个，我爸把文景路的店面关了，眼不见心不烦，这些二鬼子真够猖獗的。”

        文兮见气氛沉重，连忙说道：“不要沮丧，战事终有结束的时候，而且不会持续太久，来，吃东西。”说着，给小朋友们分吃的东西，将倦缩在角落里的雪儿拉到自己面前来，给她的餐盘里装满吃食。

        璐璐见哥哥神色有异，寻了个由头把他叫到茶室旁边的一间小房间里问道：“哥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高文兮笑道：“别胡思乱想，没有的事，只是我过两天要去一趟外地，临行前把大家聚在一起乐一乐，没别的意思。”璐璐半信半疑：“危险吗？爸妈知道吗？”文兮笑了笑：“璐璐，放心吧，我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不只我一个人，我们同行的还有几个伙伴。”璐璐听了稍稍安心，这些天，父亲和哥哥频繁接见各种人，神神秘秘的，似乎不是生意上的事儿。听到哥哥要离开申城，她大概猜到他要去干什么。便问道：“你不是说年后出国留学吗？怎么现在又不去了？”文兮叹了口气道：“现在形势严峻，我们急需人手，等不到出国后了。”说完看了看时间，便走出门去，璐璐拉住他的衣袖，问道：“你和父亲……”。文兮回过身来道：“父亲有父亲的事要做，放心吧，没事的。”他摸了摸璐璐的脑袋，安慰道。

        二楼的书房里，高应龙与几位贵客正在讨论前一日□□的事。

        □□发生在文景路附近的小巷子里，一群东洋兵追捕几个社会青年团的成员。其中一位男青年被打成重伤，为了掩护其他同伴离开而牺牲。众人听说都唏嘘不已，气氛凝重。

        当晚十点多钟，各位小辈和太太们散去后，于凌风和潘景云告别众人，乘坐杜老板的车离开了。璐璐和雪儿站在二楼的窗户边上，目送着他们远去。“雪儿，你说为什么要打仗呢？为什么我们会遭遇这样的事？”璐璐忧伤的眼神里泪光点点，她隐隐感觉，父亲和哥哥就要离她远去，这种感觉最近愈发强烈，令她深深的不安，常常难以入眠。她没有期待雪儿能回答她，更像是自言自语。雪儿拿过一本记事本翻给她看，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因为它们是豺狼！璐璐瞬间表情凝滞，心中一惊，苦笑道：“我真是天真，居然问这么蠢的问题，还是雪儿聪明，你说得对”。璐璐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道：“走，睡觉去”。

        两天后，高文兮告别家人离开了申城，车子一路北上，还没出城就发现被跟踪了。原来杜华荣背着家人悄悄尾随他而去，结果他二话不说直接将她打晕，让人接了回去。杜萧得知后大发雷霆，将她关在家里数日，直到小年夜才放出来，气得她来找璐璐，说她的混帐哥哥抛弃了她，璐璐哭笑不得，只好向她保证哥哥绝不是朝三暮四的人。

        “你实话跟我说，不许瞒我，他有没有发电报回来？”杜华荣不依不挠道。“没有，真的没有，可能还没到目的地呢？”璐璐虽然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很担忧哥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一二八之后，倭国军队进驻申城，这几天正全城大搜查，她也好些天没有出门去了。父亲每晚都有应酬，常常半夜才回家，却每天敦促她呆在家里练书法，学外语，也不知是何用意。

        华荣见她看着窗外发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说道：“你知道他去做什么吗？”

        璐璐点了点头，大概知道。华荣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们算什么，我们不是人吗？”

        璐璐听了愣愣的看着她，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以前可是连手指破块皮都嗷嗷叫的人。她以为她只是喜欢社交，喜欢珠宝，喜欢被人追捧，享受世人的众星捧月，对于世事不在意。毕竟以杜家在申城的实力和地位，可以保她一生荣华富贵无忧。她的父亲杜萧是申城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同时也是多家俱乐部及舞厅的老板，语言天赋惊人，精通七国外语，人脉甚广，面对敌对势力的为难，他总能圆融应对，化敌为友，在商界有“外交家”的称号。杜华荣经常随着父亲出入各种名流聚会，在外人看来，她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豪门千金，出入有人随行伺候，有穿不完的衣服，戴不完的珠宝首饰，听不完的奉承话，大概璐璐曾经也这么认为。

        “你爸怎么舍得你去涉险，再说，也不是非得离开申城不可，在这里也并不是无事可做。”

        二人正说着话，佣人进来通报，说顾家少爷来了。二人下楼的时候果然看到顾青虬站在客厅里。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青虬哥哥，你是找我爸有事吗？”璐璐看他一脸严肃，以为是有什么要紧事。

        “不，我是来找你的，我，年后就要出国了，今天算是来告别的。”

        “什么？”璐璐有些意外。

        “我父亲让我出国留学，我叔叔也写信让我早些过去，已经安排好了。呆在这里，能做的非常有限，于国于家无望，我必须出去找找出路。璐璐，我可能要好几年才能回来。你放心，我到了那边安顿好就给你写信，等我回来。”

        璐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消息对她来说太突然，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两人相视一笑，彼此明了，无需多说。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男人，又有一个要远离她了。

        顾青虬将他随身携带的怀表取下，放在璐璐的手里，说道：“这是我两年前生日的时候，我叔叔送的礼物，一直贴身带着。你，帮我保管几年，想我的话，里，里面有我的照片。”说这话时，他脸颊微微泛起红晕，连话都说得磕巴。璐璐打开表盖，里面果然有他的一张身着学生制服的半身照。顾青虬继续说道：“外面现在乱得很，今天就当是告别，到时候你就别来送我了。”璐璐点了点头，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看着顾青虬离开的背影，一阵心酸。见雪儿傻傻地盯着她看，连忙拭泪，拉着她上楼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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