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或许狄明此时还并没有明白，当他把头发剃短了之后，成文磷回忆中的那个当年山谷大桥上，沉浸在灯火中唱着悲恸的歌的少年，便真的从一个褪了色的记忆里的模模糊糊的剪影，变成了一个近在眼前、伸手就能触碰到的活人。

        那种感觉，似乎就像很久之前丢掉的东西，时隔多年居然自动地出现在了面前一样。

        当年吹拂在大桥上的一片灯影中的，那如同夏风一样的记忆，现在居然从回忆里走了出来，站到了自己面前。

        成文磷不确定这时在他心里来回荡撞着的那种感情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是觉得莫名地鼻子酸，脸上也像是忽而被什么东西烫了似的。

        “那确实，除了前些日子我懒得理头发以外，我这辈子都一直是这个发型。”狄明倒是没有看出来成文磷的激动，只是正常地回答着他的话。

        “叔”成文磷下意识地低声喊着狄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巴就像生了锈一样；身体也似乎飘了起来，只感觉自己想要去抱一抱狄明。

        “嗯就，你弟弟不是有人盛装相送嘛。我觉得我或许送送你也是可以的，就去洗衣店把西装取回来了。”狄明把头趔过去，不太好意思地说道：“虽然嗯我也挺难看的，但是多少能让你有点不输别人的排场吧。”

        “啧，原来你搞成这样，是想送他啊，跟我想到一块去了！”哈尔低头看了看自己那简单的白短袖，思考着抬了抬眉，一拍手，朗声道：“那我也不能输给你啊，你等着。”

        说着，就一个挺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窜回他那房间里关上门鼓捣了起来。

        狄明似乎也有点没太习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他略显拘谨地坐在沙发上，跟成文磷隔着一个空位，问道：“哈尔也说要送你？”

        成文磷见狄明靠过来，生怕现在他这种令他自己都感到有些迷惑的反应被狄明察觉到，便赶快调整了一下自己那略显急促的呼吸，过了几秒，才说道：“是，我听哈尔说了他高考那年的事”

        “嗐，他那么聪明的人，也就只有在李强的面前，才会做那么傻的事了。”狄明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想去用手捋自己的头发，可是一摸，他才想起来，现在的自己已经是寸头了。

        “他对象叫李强？”成文磷问，“他和我聊的时候，都一直没说名字，一直用‘前男友’之类的词代替来着。”

        “你小点声。”狄明做了个收声的手势，他看着哈尔房间那紧闭着的门，感觉哈尔似乎也没听见他们说话，便继续低声道：“我建议你别跟他提这个名字。”

        “我感觉哈尔好像还挺乐观的呀。”成文磷也跟着降低了声音：“他跟我说当年的故事的时候，笑的挺开心呢。”

        “你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相吗？”狄明的语气略微冷了下来，他把目光移向了成文磷，眼神里似乎藏着某些难以言说的无奈一般：“前两天我看见，他还把他前男友送他的结婚请柬留在行李箱里，但是唯上面印着的李强的名字，他都给整整齐齐的裁下去了。”

        “嗯”成文磷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从未想过哈尔看上去这种独无时无刻都带着晴天一般爽朗的笑的人，居然也会做这种事。

        而关于什么叫“这种事”，成文磷自己其实也不太明白。他只是觉得这很矛盾，既然已经不再想看到前男友的名字，甚至都到了要把名字都剪下去的程度，那他又是为何要耿耿于怀一般地把请柬留在箱子里不扔，又是为什么能做到和他谈笑风生，面不改色地讲述当年和他男朋友的故事的呢。

        “所以我是觉得”狄明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想了很久，才微微抬起眉眼，以一种复杂的神情看着成文磷说：“很多时候，爱这种东西，何尝不是一种诡异的诅咒啊不过算了。他一会出来，你还是别跟他提这事了，也让他开心点吧。”

        成文磷偷偷用余光瞄着一旁的狄明。狄明倒是没显得很难过，可是说这话的时候，成文磷却总感觉狄明有点像一个活在没有一丝火光的世界里的人一样，让人忍不住地就想要试着再多靠近他一点、多照亮他一点。

        毕竟，在狄明那个没有光的世界里，成文磷总是能感觉到在这遮天蔽日的黑暗中，其实肯定是藏着什么令人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的东西的。

        只不过似乎一直以来，都没有过一丝丝的光足以照亮这种东西。

        可是成文磷还是莫名很想找到那样东西——即使摸着黑，也想要找到的，藏在狄明内心深处的那样东西。

        成文磷不由得在沙发上以一种或许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动作朝着狄明那边移了移。他的目光做贼似的斜斜盯着狄明搭在沙发上的手——那每一根血管青都显得棱角分明分明的手，脑子里不由得就萌生出了一个仿佛能令他自己感到窒息的冲动。

        那一刻，成文磷真的很想用自己的手，覆盖住狄明的手。

        “哦咿！”正当这时，哈尔一声嘹亮而快活的喊声一下子就把成文磷那潜逃到了天上的魂儿拽回了现实。

        只见哈尔穿着一身酒红色的笔挺的西装，推开门走了出来：“小狄狄！我帅吗？”

        狄明从略微的沉思之中抬起头来，看了看，交叉着双手，沉声称赞道：“挺帅。”

        “哈尔叔你这是？”成文磷看着靠在门框上耍着帅的哈尔，不禁问道。

        “说了多少遍了，别叫我叔！我打你哦！”哈尔啧了一声：“最怕人多地方的狄明叔叔都乐意陪着你去那人山人海的考场了，我咋还能输给他呢。西装谁没有啊，这还是我在沙特的时候买的呢，我就不信本尊还没有这个闷罐子帅，你说是吧？”

        “我真的，谢谢你们。”成文磷一时间感觉受宠若惊，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哎，小狄狄，咱俩也跟他拍上张照片呗，让他也能在朋友圈嘚瑟嘚瑟，咋样？”哈尔揉搓着下巴，坏笑着盯着狄明问。

        “他大概不会那么喜欢炫耀吧。”狄明笑了一声，看了一眼一旁的成文磷。

        “确实没啥好嘚瑟的，我其实也没有那么在意我弟弟或者是我妈怎么怎么样。”成文磷以一种很小很小的幅度稍微瘪了瘪嘴，说道。

        然而随即他又稍微想了想，补充道：“不过我觉得拍个合影也挺好的，留个纪念嘛。”

        “对嘛，这样的话，就算等过俩月你上了大学了，也可以看看照片，想想叔叔们的嘛。”哈尔迸发出一阵子爽朗到过头的笑声，说道。

        “你不是说你不是“叔叔”吗，看来潜意识里也清楚自己年纪不小了啊。”狄明脸上带着一种稍显挖苦的浅笑，抬眼望了哈尔一眼。随后他站起身来，对着成文磷招招手，说道：“走吧，小子。”

        其实，那张合影到后来也一直是成文磷一直都会摆在桌头上的一张照片——或许那也是他这辈子拍过的最有排场的一张照片了。

        画面里，一个脸上略带着骄傲和桀骜的少年左右，簇拥着两个像是保镖一样的西装大汉。他们两人中一个面色冷酷，像个特别帅的杀手，另一个则是又高又壮浓眉大眼，而且瞳孔还是浅蓝色的，活像是个外国的保镖。

        成文磷其实也是想过也把这张照片发出去的，哪怕是设置一个只有他妈可见也行。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像一阵大风天里的风一样消散得无影无踪了。

        至于为什么，或许是因为成文磷已经开始释然了。

        不是那种无奈的释然，而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更值得他信任和融入的地方，而至于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似乎就已经开始变得不再那么值得一提了。

        后来他干脆直接就把他妈给设成动态屏蔽了。按下那个屏蔽的红色按钮时，他还有点奇怪——自己早该这么做了，为啥居然还一直等到了现在呢。

        成文磷再次翻出那张合影，然后就那么一个人聚精会神地看了很久。照片里，哈尔和狄明的表情各异，一个稳如磐石，另一个动若脱兔，两者似乎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总归，在他们的脸上，成文磷都看不出有丝毫的心机和顾虑。他尤其盯着狄明那修整得干干净净的脸看了很久，还总是看着看着就冒出一阵子满足的傻笑。

        也是在那个时候，成文磷终于是想明白了一件事。

        这件事后来一直让他困惑、矛盾，甚至迷惘了很久，不过其实彼时的他已经很确定自己的心思了。

        那就是——他终于发现，他真的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他真的喜欢上了狄明。

        抑或是，他早就喜欢上狄明了。

        这种喜欢，可能是从在山谷大桥上听到狄明唱歌的时候开始的，也可能是在他和狄明一起看着他画的那幅画的时候发端的；还可能是在狄明溜进学校给他弹钢琴那天里，成文磷的心中就已经被埋下了这种“喜欢”的伏笔。甚至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他们第一次相见的那个暗紫色的半夜里——在成文磷模糊地望见，狄明从一帮重重围堵住他的小混混身后挺着腰向着他走过去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的。

        十几年来，成文磷似乎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尝到了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尤其是“喜欢一个男人的感觉”。

        对此，成文磷的心里总归还是很不安的。

        一种不知为何，和“喜欢男人”相伴相生，形影相随着的不安。

        但是，每当他一抬头，看见狄明那安静的身影的时候，那些不安似乎也就立刻被掩盖得荡然无存了。

        因为，有狄明在眼前，对于成文磷而言，就已经算是最大的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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